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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唯一的感觉是痛。

说不出来哪里痛,因为每一寸都痛。

她想睁开双眼,但是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仿佛在云端上,飘飘的,软软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

应该会有一只怜爱的手抚抚她的额头,她认为。

但是,没有。

不过这声细微的轻吟却令她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躯体上。

重。

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努力睁开双眼。

她以为会看到一双关切的眸子,但是,没有。

她只看到一个破烂的屋顶,阳光从斑驳的屋顶缝里透进来。

身上盖的是一条又厚又重的老棉被,被子上补丁的面积早已超过了原来的被面和被里。

床是木板床,没有垫褥子,只铺了条床单,硌得她浑身生疼。

记忆倏然回到脑海,心灵的疼痛远胜于肉体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至少她还没死——为爱自己的人死,死而无憾,但是,为了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人而死,却是一种最傻的浪费。

胡蝶虽然是个痴情的女人,却并不是个傻女人,所以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笑得出来,所以即使她会因为背叛而心碎,却不会为背叛而死。

因为对于一个已经背叛你的人来说,所有的牺牲都只是在增加自己的损失。

泪已经干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

路是自己选的,走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多么艰难,也只能自己咬牙走下去。

她挣扎着坐起来,浑身不知道有多少伤,每一个都在折磨着她的意志。

连自己都很难相信,从那么高的悬崖摔落竟然还能活下来。

屋子很整齐,因为屋子里除了床,就只有一张桌子,一个长凳,一只木箱,这样的屋子想不整齐似乎也比较难。

胡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四壁徒然”,因为这间屋子也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才最贴切。

但是对于一个刚刚从爱恨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人而言,已经比任何的楼宇宫殿更美好。

她试着挪到床边,却换来小腹一阵刺痛。

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心又抽搐着痛起来。

踉踉跄跄走到门前,“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正午的阳光迎面扑来,灿烂得让她睁不开眼。

天是蓝的,叶是绿的,阳光是暖的,可惜,阳光只能照到她的身上,却照不到她心里。

整齐简陋的小院里一片宁静,鸟语啁啾,溪声隐隐,世界如此祥和美好,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不会为某人或某事而改变。

眼睛已渐渐适应外面的明朗世界,她放下遮挡阳光的手。

院子右边支着一个大草棚,棚下堆着几捆干柴,砌着简易的炉灶,灶上的铁锅里正煮着什么,随风飘来阵阵米香。

院子左边种了棵大树,树下有一口大缸。缸边摆着两只水桶和一副扁担。

简单地用粗树枝扎成的篱笆围出来的小院还算平整,院里架着两根竹竿,零落地挂着几张小兽皮。

篱笆门边横着块石板,上面晒了几块酱瓜、肉干。

篱笆周围散散地长着些不知名的小花,院外种着两畦青菜。

胡蝶怔怔地看着,忽然感觉心里也像这正午的小院一般干燥而温暖起来。

比起曾经华服美食穷奢极侈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反而更亲切更温馨更真实。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浮想,山路上走来一个浓眉小眼皮肤黝黑的乡下汉子。

他左手提着两包药,右手捏着一张方子,看到胡蝶站在门里,慌忙快走两步推开篱笆门进院,道:“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你要躺在床上休息一两个月呢。”

她侧开身让他进屋,淡淡地道:“我没事了。”

他把两包药放到桌上道:“怎么会没事呢?药才吃了几付,大夫说最少要吃十付才能见效,要痊愈起码要吃上三十付药。姑娘,你还是躺到床上休息吧,饿了渴了跟我说,烧水做饭我都会的。”

胡蝶向床边走去,那男人见她脚步踉跄,跟在旁边欲扶又似不敢。

觑着他手足无措的憨样不禁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牛。”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艰难地扶着床坐下,道:“阿牛,是你救了我?”

阿牛双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嗫嚅着道:“那天我到邻山的山谷里去打猎,看见你浑身是血挂在树枝上,就把你背回来了……”

他悄悄瞟了一眼胡蝶,接着道:“大夫说你身上的外伤虽然多,却都还是不要紧的,内伤虽然不很重,但加上小产,又失血过多,所以一定要好好调养。”

提到孩子,她的眼眶又红了。

阿牛慌忙道:“姑娘你不要伤心,你还年轻,想要孩子将来机会还多得是……”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样说极是不妥,但偏偏嘴拙,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时间涨红了脸,额头上竟然冒出汗来。

看着他的窘态,胡蝶不禁莞尔,替他解围道:“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有,有的。”阿牛如释重负,道:“我去拿。”转身逃一般地跑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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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糙米煮的粥,感觉更像泡饭,没有大米粥稠稠的口感。

一碟炒青菜,没有一点油星,幸好还有几片咸肉干,但是硬邦邦的,咸得好似一块盐疙瘩。

胡蝶勉强吃了半碗粥,一片咸肉和几根青菜。

推开碗,抬首正好触到阿牛关切的目光。

“不吃了?吃饱了吗?再多吃一点,身体才能快点好。”

胡蝶摇摇头,道:“大夫的方子给我看看。”

阿牛小心地从怀里掏出药方递给她。

山野庸医果然开不出什么好方子,胡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忍不住道:“拿纸笔给我。”

他愣愣地道:“纸笔?”

一个大字不识的山里汉子家中怎么会有纸笔呢?

她轻叹一声,抬手“嗤”地撕下丝衣前襟,咬破手指写下一张药方,递给阿牛道:“照这个方子帮我把药抓回来。”

他应了一声,忙忙地就要往外走。

“慢着,”胡蝶叫住他道:“这些都是很贵的药材,你身边的钱够吗?”

阿牛怔了怔,道:“够的,不够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一个家徒四壁的乡下汉子,怎么可能买得起几两银子一钱的名贵药材?

胡蝶盯着他满是补丁的衣服看了一眼,道:“你等等。”摘下自己戴的珍珠耳环,递给他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阿牛还要推辞,但却被胡蝶用目光制止了,只得嗫嚅着接过耳环。

看着他揣着耳环走到门口,胡蝶忽然又唤道:“阿牛。”

他转过身,她接着道:“这副耳环起码要当到二百两银子,少一文都不卖,你明白吗?”

“哦。”阿牛应了一声,便急急地开门出去。

胡蝶轻叹了一声:这对耳环就算是当五百两银子,当铺老板也还是赚翻了。这对珍珠虽然个头偏小,但是白色中稍带着玫瑰红色,正是十分名贵的“醉美人”,加之极为难得的是两颗珍珠大小、颜色、形态几乎完全一致,因此在珠宝商手里卖八百甚至一千两银子也算是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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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缓缓地躺到床上闭上双眼,往事涔涔涌上心头,一颦一笑一嗔一叹皆如支支利箭,任由泪水簌簌滑落,沾湿枕边。

什么是最令人疲惫的?

不是辛苦的劳作,而是悲伤。

胡蝶终于再次沉沉地睡去。

……

梦里,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他从背后深情地拥着她,轻轻地在她耳边私语。

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是,这有什么重要呢?

在他给的世界里,有最甘醇的美酒、最珍奇的首饰、最优美的诗词、最浪漫的景致……一切都是最好的。

因为他说过,他要给她最好的,他说,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她。

……

自从那日与君别,相思成泪泪成灰;

朝羡秋露噙霞影;暮恨清风伴月辉;

青藤促膝棋犹暖,玉阁缠绵梦未回;

一般风月一般人,孤杯冷酒泪空垂。

……

骤然,一切美梦都如烟云飘散。

拥着她的那双臂膀变的越来越有力,渐渐地,她已不能呼吸,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双手臂,而是一条巨蟒,越缠越紧……

浑身痛得就快要碎了,她忍不住轻轻呼唤那人的名字。

薛醇,薛醇,,快来救我!

但是他只是用陌生的眼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越飘越远……

血,全都是血。

血光中,一双双怨毒的眼睛。

窒息——

胡蝶骤然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的疼痛仿佛从梦中被带过来一样。

依然是硌人的硬床板和厚重的老棉被。

夕阳从西边的窗户里洒进来,刚好照在胡蝶的脸上。

泪水沾湿了大半个枕头,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费力地翻了个身,透过窗户看见漫山晚霞。

倏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令她全身僵硬:从下午到现在起码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可是阿牛还没有回来!

三个多时辰能走多少路?

只是当个首饰抓个药,早该回来了。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二百两雪花银,对于一个一辈子在山里靠打猎、砍柴度日的乡下汉子,不要说看,只怕听也没听过,如今白白地拿到手里,哪里还有再回来的道理?

二百两,纵然不能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但是置办些田产认真打理,也能够富富足足地过上好日子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日日耳鬓斯磨的情人尚能在危难之处背信弃义,况且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权作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吧。

胡蝶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山歌隐隐飘来。

侧耳倾听,只是歌声离得太远,空山幽寂声音虽然能够传过来,却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唱歌的人渐行渐近了,已依稀辨得出竟然似是阿牛的声音。

……

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云海翻腾龙张口,珍珠八宝吐出来。

山歌要唱琴要弹,人无二世在人间;人无二世在人间,花无百日红在山。

日日唱歌润歌喉,睡觉还靠歌枕头;三餐还靠歌送饭,烦闷还靠歌解愁。

……

词倒是凑合,只是唱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教人忍俊不禁。

“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听得那歌声越行越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暖的感觉。

她挣扎着起身,倚着夕阳染红的门框,笑着,看着远远的山道上那个人影一点一点地移过来。

及至渐渐走近,胡蝶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慢。

阿牛背上背了一个洗澡用的大木桶,沉沉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远远看见胡蝶,阿牛不唱了,埋头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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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起来了,饿了吧?”阿牛一边放下木桶一边问。

然后,他就像变魔术一般从木桶里往外拿东西:七、八包药材、两套女人的替换衣服、一床软软的新被褥、一把小梳子、一面小镜子、一盒香粉还有十个大包子……

阿牛边往外拿东西边说:“山下镇子里的药铺没有那么好的药,我就进了趟县城,顺便买了点东西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胡蝶看着他满脸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晶莹的油光,忽然觉得心头很痛很痛。

勉强笑了下,道:“喜欢。”

阿牛停下手来,看着她认真地道:“我是个乡下人,不会买东西,你若是不喜欢,一定要告诉我,我下次就知道了。”

她涩涩地点了点头,垂目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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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包子早该凉了,但是此刻带着午后的暑气握在手里竟然有点温温的。

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温度,却让胡蝶的手有些被炙伤的感觉。

胡蝶咬了口包子,问道:“县城离这里远不远啊?”

阿牛一边忙着换下床上的被褥,一边道:“还好,十几里路吧。”

“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牛憨憨地笑了笑,道:“我去的时候搭了人家的驴车,所以不是很累。”

背着这些东西从县城走到山上,官道加上山道起码二十多里路。

胡蝶一口一口咬着包子,泪水悄悄滑落,一滴,两滴、三滴……静静地掉到包子上。

幸好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阿牛也没发现,他铺好床又忙忙地出去从树下的水缸里盛水出来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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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洗完澡,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对镜梳妆。

镜子是最普通的小铜镜,梳子是最便宜的木梳,粗布的衣服谈不上什么式样,穿在身上还嫌宽大了些,香粉也是最粗劣的次等货。

她记得在薛醇送给她的“玉阁”里有一面落地铜镜,镜边镶的是一圈熠熠的夜明珠,到了晚上,不必点灯也可以梳妆。

她还记得她最喜欢的翡翠蝴蝶梳就放在镜旁的黄花梨小几子上。

还有,她虽然不喜欢花俏的颜色,但是只穿苏州“锦绣行”上好的料子做的衣服,香粉虽然也不常用,但是从来只买杭州“红香铺子”的胭脂水粉。

铜镜里明眸皓齿,依旧是那个粉嫩的佳人,却已然是两重天地。

两个银锞子就着昏暗的油灯闪闪发亮,下面压着一张当票和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胡蝶睨着那两个银锞子,忽然觉得阿牛也并不是那么笨。

院子里,阿牛的鼾声已然震天响——他裹着那床破旧的被褥在草棚下的柴堆上一靠,不过片刻就鼾声大作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很快进入梦乡,那么不是因为他已经太累了,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灵纯净没有杂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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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自从那日与君别……”整首为本人拙作,高手勿笑

“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这一段借用了网络上客家山歌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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