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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次之后,银九再也没有来过。

而胡蝶,却执意要将阿牛的骨灰转到另一个大大的瓷瓶里。

看着只及瓷瓶一半的骨灰,她满意地笑道:“这样才够宽敞。”

日子就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

每一日,胡蝶都认真地遵照外公的吩咐吃药、吃饭、散步。

甚至,常常会拨弄荒废已久的琴弦,只为她偶然地发现肚子里的小家伙对器乐之声似是极为敏感。

七月的一天清晨,难得早起的她忽然叫住正在扫着满地嫣红合欢的园丁老孙头:“不要把它们扫走,都堆在树下就好,无论盛衰生死,能在一处就好。”

老孙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从那一天起,老孙头每天清晨就会把满地的合欢扫堆在树下。

从那一天起,胡蝶每天的清晨总会默默地看着忙碌在树下的佝偻身影。

转眼间过了中秋又过了重阳。

十月。

胡蝶八个月的身子已沉重到极其不便,精神也是日见懒怠。

但是为了外公的一句:“多走动走动有利生产。”她仍旧坚持着每日的散步。

而小小的衣杉亦已从襁褓做到了五岁,满满地装了两个大箱子。

连随侍的丫鬟都笑她太心急了,她却只是淡淡地笑道:“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的,这些衣服只怕到时候都不够穿。”

而只要是对孩子有益的食物或者事情,再难吃再烦琐她也会毫无怨言地主动配合。

问她,她只是笑着道:“阿牛在的话也会喜欢我这样做的。”

晨曦微白,老孙头佝偻的身影蹒跚地出现在寒露微湿的石径上。

陡然看见树下伫立着的臃拙的人,仿佛微微一怔,随即又点头示意,持起扫帚认真地将一地残叶扫到合欢树下。

蓦地,胡蝶的手已扣上他的腕。

老孙头诧异地抬眸看去。

“再过两天,没有叶子了,你还扫什么?”眸中满是哀戚和幽怨。

静静地四眸相望。

已多久没有如此近地凝视?

想要撇开,却被她拼命地紧紧抓住:“求你,再想想办法,我真的不忍心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爹娘。”语声哽涩:“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可是……再去求求皇上,好不好?”

仅那一次的惊鸿一瞥,她就已发现了老孙头的秘密,她明白他在等她,不忍心她孤单地支持。

只是,孩子越是一天天长大,她却越是放心不下。一颗拳拳的慈母之心,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白天微笑,深夜哭醒。

她不怕死,只怕梦魇中稚弱而伤心的啼哭。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深深地阂上双眸——还能有什么办法令君王收回成命?

将手覆上她高高耸起的腹,那跃跃律动的生机刺穿了他的心。

嘴角勾起一丝甜蜜:孩子,为了你,一切都可以舍弃,不仅是生命,还有人格、原则和所有不可逾越的底线……我都愿去一一挑战。

丝丝密密的秋雨渐渐变得疾劲。

从微风爽朗的早晨到依旧闷炽的午后,从瑰丽如画的残阳到细雨凝霏的月夜。

只为守门内监的一句:“皇上不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等他。”撩起衣角认真地双膝跪下。

这一跪,笔直的身躯足足静候了十个时辰。

御书房始终是静寂幽暗,没有灯光,更没有声响。

雨势悄悄地滂沱起来,风骤然而起,飞旋翻扯那混沌着天地的雨幕。

令人不由回忆起许久以前海边沙滩上那冲刷着绝望痛苦的一场大雨。

坚定的身影始终如磐石一般地挺拔在雨中。

皇上,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能成就为无私无欲的千古大义,我只是想做一个父亲,一个可以尽情呵护自己的妻与子的男人。

皇上,请原谅我的自私,新朝未稳忧患频仍,我深知你的痛苦与无奈,但求谅解这惘顾一切的痴执,让你烦恼为难实在非我所愿。

皇上,请原谅我的自私,负你一片圣恩切盼,但求你念及曾经痛失所爱的悲苦,成全我卑微如萤的希冀,不要让凄浓的遗憾再度重演。

远远的廊下,安静地坐着一个臃拙的身形。

深深地凝望着雨幕中岿然的背影。

从开始到现在,仿佛亘古悠长的雕塑一般。

银九递过的汤药,她顺从地接过吃下。

银九递过的糕点,她顺从地接过吃下。

银九递过的茶水,她顺从地接过吃下。

只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雨大了,寒气会伤及胎儿,况且,深宫之内外眷不宜久留。”他伸过手,轻轻地托起她的肘。

努力地抓紧廊前的栏杆,不愿身体挪动半分,抬眸,她的目光中已尽是哀求:“我不能陪着他跪,这是我和孩子唯一能为他做的。”

“走吧,你也不希望他担心。”

执拗地摇头:“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孩子亲眼看着,爹和娘曾经如此深切地爱他,从来都没想过抛弃他。”

突然,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

雨声滂沱中,一个晦涩的声音自幽暗中传出:“进来。”

“是。”雨中长跪的身影一丝不苟地叩首,然后,站起来,腰杆笔直地走进黢黑的阴影中。

砰然,雕砌精美的大门又已紧闭。

胡蝶起身疾步走到檐下,不顾廊前飞斜的雨水溅湿衣衫,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飘摇在雨中的御书房大门。

银九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开口劝她退回来躲雨。

哗然的雨湮没了一切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不得下腹隐隐传来的阵痛,她只是全神地仿佛要看穿那厚重的房门。

骤然,一个细微到无的极度隐忍的闷哼从书房中飘来。

却似千钧巨锤砸落到忧急的心头。

“阿牛!”一声哭喊,已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疾风骤雨中的厚重的大门。

“你疯了!”银九飞身拽住她的胳膊,低吼道:“快回去!”

“不,求求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一眼,他怎么了……”狂乱的挣扎哭喊,却蓦地被下腹一阵剧烈的疼痛截断。

强大的痛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蜷缩起身躯。

银九努力地扶住她,却发现脚下的雨水已殷红了一片。

“该死!”他拧起眉头深忧地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书房大门,终于不顾男女大防,一把抱起扭曲痛苦的身躯向宫外飞掠。

“放开我,我要去见他!”胡蝶挣扎着声音已微弱。

“如果你还在意他,就替他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要让他的血白流!”

银九在她昏厥前留下了这样一句低吼。

痛,如滔天巨浪般一波一波肆虐袭来,每一次都似要将她撕裂、吞噬。

恍惚间,又在当初那波涛起伏的碧海蓝天下。

“小蝶,我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你,可是我又是那么希望能给予你幸福快乐。”

“没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处还能有幸福和快乐?”

另一波汹涌的疼痛席卷而来,清醒了她的神志。

舌尖满是人参的甘苦

恍惚间,外公慈爱的脸庞就在眼前。

“外公?”她微弱地低唤。

“孩子,”怜爱地抚着她的额:“勇敢一些,你会是个好母亲。”

“外公,我好痛。”

“孩子,任何的痛都会过去,只要你足够坚强。”

“外公,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孩子,人生有些事情必须要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替代。”

“外公,可是我好想看到他。”

“孩子,只要你挚爱不悔,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左右。”

“外公,他是不是恨我?在看到那个瓷瓶的时候没有为他流泪?”

“孩子,真心相契的人可以看见你心头的血泪。”

“外公,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孩子,痛的话就叫出来吧,你不会死,也不能死,因为你要做一个好母亲。”

“不,我不能叫,”死死地咬住苍白失血的唇:“也许他就快要来了,听到我痛苦他会难过的。“

“我不能叫……不能……”

骤然,一声洪亮的啼哭穿透了寒凉的凄风苦雨。

娇艳的秋阳辉映着遍地残叶,一宿的疾风骤雨褪去得了无痕迹。

身畔,娇嫩如蕊的小生命正香甜地酣睡。

胡蝶痛绝地痴痴贪看着那似曾熟悉的轮廓。

一滴,苦涩的泪滑落到小小的唇上,梦中的小生命不禁蠕动了几下小小的嘴唇满足地再度沉沉睡去。

那稚弱的微笑却刻骨痛彻她的心扉——跟你爹爹一样的那么容易满足么?只要一滴冰凉的泪水,就能让你幸福至此。

怀中,绲金的墨色荷包里青丝纠连。

抬手,拔下至爱的蝴蝶木簪,任由一头乌云披散。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如此奢侈的夙愿在皇权君威的森渺之下如何能够得偿?

泪眼迷蒙地伸手探到褥下,缓缓取出那小小的瓷瓶——从外公的药房中偷来的鹤顶红,本以为不会用到了,却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

踉跄地挣扎到桌前。

雪白的宣纸,咬破指尖,却是良久不曾写下一个字。

终于,千言万语,凝结成短短一句: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放下木簪,放下荷包,放下一切。

鲜红的药丸在失去血色的手掌中滚动。

带着静婉的微笑:“阿牛,你说‘生死无悔’,我亦如此。”

颤抖的手忽然变得平稳坚定,慢慢举向唇边……

结发绾同心,白首不相离。

不,不是百首不相离,而是生死不相离。

砰然一声门已被飞撞而开,一个迅捷的身影如风而至,抬手间已将送到唇边的药丸打飞。

那一点殷红滴溜溜滚落到墙角。

银九!

无声。

在外公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的虚弱身影已攫取了她的心魂。

“小蝶。”他看着那憔悴苍白的人儿,心已碎绝。

“阿牛!”自怔忪中霍然惊醒,下一刻,已飞扑入那熟悉的怀抱。

闷哼一声,他足足退了三步。

看见她忧心探询的眸光,苦苦一笑:“娘子,以后,为夫和孩子就都要靠你来周全了,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官人是个懦弱无用的人?”——武功尽失,要我如何兑现照顾你保护你的承诺?小蝶,原谅我对你的食言,好不好?

泪眼迷离地钻进他的怀抱,哽咽地道:“不会,不会的,你永远是我的英雄,永远……”

银九缓缓展开手中金黄夺目的锦帛,低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胡蝶身为朝廷重臣之后,不守妇德,未婚诞子,有辱门楣,更伤风化,着即发配北疆,永世不得还朝。钦此。”

没有山呼万岁。

没有谢主隆恩。

只有一对双双相锲的缱绻身影。

拼尽全力的赤诚相付,不需要感激任何人的恩泽,能够圆满,已是天地人寰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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