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伤诱发的高烧已退,怎么还不醒……”
“沫儿,他是外族人吧?他长的可真好看,比寨子里的都好看……是吧?”
“他一定有很高深的武艺,从云端坠下只伤着体内三分……因由却散了一身内力……”
“沫儿,看顾好他,寨老再服两贴药病就该好了,我把娘布洛给他送过去……”
后来她说的越来越多,家常里短,无所不谈。
“阿德叔家的小孩摔了一跤,碎了腿骨,平常家孩子哪会这么不经摔。可怜他从娘胎里带出了这病,才长到五岁,腿儿、手臂断了十数次,每次帮他取碎骨时,阿德叔都搂着婶躲在帘子外面。抖得好不厉害……是我太笨,想不出治愈的法子;”
他的心尖跟着脆脆疼了一下。
……
过些时日又听她说。
“欧婶家的狗难产,疼的嗷嗷直叫。还一个劲儿的啃自己的肚子,几个人都按不住。我只好咬牙破开它的肚子抱出五只小崽子,再把它的肚子缝起来。后来竟有了奶水,五只小崽子毛色可纯亮了!”正待他以为话已说完,神思远游之际。且听到她略带悲悯,喜忧参半的冒出一句:“但愿此法也能济世,让世间少些以死换生。”
他心中大撼。接受不住她剖腹取人的大胆想法,连着骂了三声妖女,妖女,妖女!却慢慢寻味到她远胜于当世医者的玄妙医术,沉默在她脱于俗,又富于俗的大爱大义中。对这个女子,顿生敬意。
这样的想法,让萦绕在心头的阴寒记忆不再那么的难以面对。更多的,是想一睹此奇女子的英姿花容。
男人的眼珠几番滚动,忽的睁开眼帘。周遭一片静谧,那个翠竹般声音的女子恍若他的南柯一梦,不复踪迹。
他静静的躺着,目光落在稻草堆起的屋顶漏进的几许阳光上,又穿透出去。眸光明暗交迭,渐渐染了笑。好一个治伤医心!
阳光照在身上十分清爽。除了长久昏睡带来的浑身乏力外,身上的伤也已好了三分。
缓缓的做起,男人睿智的眼平淡的打量这间茅屋——干净而简洁,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一张木桌歪斜的靠在窗前,放着烛台和一套老旧的茶具。
木门微启,看的到外面连成一架的晒药的架子,和晾晒的几件洗净衣物。而他正坐在这屋子中唯一的一张床上,盖着薄被,不着寸褛的身上刀伤已呈现出脱痂后的粉嫩。床前匍匐着一只比之老虎巨大、威仪的白狼,轻獬的望着了他一眼又继续酣睡。那一眼有不喜,和兽中之王的震慑。
掀了薄被下床,触到床头整齐摆放的一套男式衣物,便顺手抓了披上。白狼突然站起来,他警觉的顿住,身体僵硬,一双眼顷刻间凝结、幽暗,闪电般摄入白狼之目,如鹰如獒。沫儿却看也不看转身朝门外奔去。
“呵呵,痒哦。沫儿,你乖不乖?……他……醒了?”门外传来嬉戏,女子提到他时淡淡的语气,含着意料中又仿佛意料之外两中矛盾情绪。
戒备敛去。男子面上拂了淡淡笑意,周身更是镀上了一层宁静致远,风弛神骏的仙姿。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他如斯立于敞开的门里,大大方方的看着她走过篱院,裙角的七彩挑花像蝴蝶翻飞,脚踝的铃铛清脆如泉,乌黑的发披散在肩头。又近了些,她白皙略显苍白的面上,喜悦的笑,沁人心脾,更显清晰。这无疑是个美好淡雅的妙龄女子,眉黛青翠,眼眸顾盼生辉。
站在他身前三尺,“真的醒了!”环绕他转了一圈,望着他的眼问:“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她有四个梨涡,衬着小虎牙,又多了些亲近可爱。声音如丝竹。
他轻轻摇头,又惊奇的发觉窜入鼻翼的香气,是细雨润如丝后,悠悠的大地之香。融合了天地万物的千般奇特,尘埃洗净的清爽。与她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似她,又似有千万个她。气质迥异的。
胸中或惊涛拍岸,或雷鸣闪电,或山巅日出。终化作一口浊气呼出体外。
这一刻起,他是他,好似又不是他了。
吮了吮干涩的喉头,脑海里飞窜出死后重生四字。
禾雅走到桌前倒了水递给他,熟络的接过一口饮尽。他才哑声问道:“我昏睡几日了?”
“十日。”
十天。
是否已是皇权易主,江山血雨腥染。自古皇侯多悲歌,莫不过争名夺利,坐拥天下罢了。
见他默然的面上染了悲切,禾雅敛了笑容问道:“我叫青禾雅。你叫什么?”
男人忖度了一下,说道:“在这里,我姓莫。莫忘尘。”
禾雅愣了下,又展颜笑了。
“我唤你一声大哥,可妥?”小心谨慎的,也似自问。
他颔首。
禾雅认了大哥,心中喜悦,想再跟他多聊两句,却见莫忘尘眸光远眺,嘴唇微瞥,不愿再做交谈。
“沫儿,走,上山抓貉子!今夜烤肉给你们吃!”
转眼半月。
莫忘尘发觉禾雅是个大忙人。寨子里阿猫阿狗有痛有伤的会把她叫去,小孩子们会粘着她混些甜腻的药草吃食,也喜欢围坐在她身边听她唱歌。每日不到太阳西坐,几乎难以见到她归来的身影。如今又多了个需她照顾的大哥。
入夜,帮他换完药,端上一碗又稠又苦的药看着他喝完。蹭在沫儿怀里陪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转头一看却已睡着。第二日天微微亮堂又上山去采草药。
即便如此,也居然腾出时间替他缝了新衣。这或者也是她医者仁心换来的别人一点点给予,如今穿在自己身上,光华舒适,窃窃还有从她指尖穿梭的温柔针脚。
这一日阳光正好。
莫忘尘走到屋外,将厨房前堆着的还没劈完的柴火都破了,一捆捆的垒起来。又捡了几根较好的,将歪斜的桌子腿换了。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看着戳进手心的柴屑,眸光几番浮动,或寂寥,或追忆,终融进一串仰叹长笑内。
估摸着禾雅回来的时间,便到菜地里拔了几颗菜心,把墙上挂着的肉干取下来。三个小菜端上桌时,天色已黑,却不见等的人回来。
记忆翻回从前,还是会钝痛。
给她之外的女子做饭,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只是饭吃完,该散的还是会散。
莫忘尘站起来,才踱了两步,便感觉一个鬼祟的身影迅速掩藏到了窗后,又故意让他发觉。他轻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外面的人走出阴暗,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拜道:“属下参见三皇子!”
莫忘尘睨了那人一眼,认出是父王身边的影卫。
那人见他不语,又拜道:“属下奉皇命寻找三皇子,请三皇子随属下回宫。”
“皇城现下局势如何?”莫忘尘终问道。
“叛贼已全数拿下。只是……未能擒获二皇子。皇上希望三皇子尽快赶回皇城!”
这几日闲暇,莫忘尘也忖度了些局势——父王稳坐江山五十余载,岂是二哥随随便便就能撼动的?一切不过是父王尽在掌握的一盘棋罢了。父王年过八旬,迟迟不肯立太子,两月前却让太傅急召自己回宫。半路又遭二哥截杀,险些丧命。如今二哥外逃,这一场风波好似个笑话般,很快平静了下去。
又或者,父王借机试探他们的实力。这储君,终是要定下来了。
皇城这潭水,不浅。
“知道了,你先退下。”
篱笆外传来轻促的脚步声,莫忘尘认出是禾雅,便遣走那人。
木门忽然被撞开,莫忘尘才挂起的笑僵在脸上。
禾雅跌进门来,被门栏绊倒,狼狈的趴在地上,气息浮乱。
莫忘尘上去扶她,“小雅,出了何事?”
见她发梢凌乱,衣裳污浊且有破损,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听到莫忘尘的声音,禾雅猛地抬头,撞进他淡然的眼眸里,有两个小小的自己。也看到自己眸光中的痛楚和泪痕,烛光映衬下的涣散和慌乱。直到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一点点温暖,将浑身的冰冷和颤抖压去……眼神才渐渐聚拢,停在他身上。
“小雅?”
“没事,我没事……”
禾雅站起来,拍拍衣裳上的灰尘,指尖顺了顺滑下的发丝,努力笑着:“给寨老换药耽搁了,回来的路上碰上头野猪追着我咬,吓死我了。”说着,还拍了拍胸口以示自我安慰。
莫忘尘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淡淡说:“自己一个人,小心点好。”
“沫儿呢?”
“追野猪,替我报仇。”
见把莫忘尘逗乐了,自己也跟着笑。
“哇,莫大哥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好饿哦,先吃饭好不好?”
一边吃着,禾雅笑问:“莫大哥,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吧。”
莫忘尘愣了瞬,未料到她如此聪慧。
“不吃人,就被人吃。”这是皇权贵庚的悲哀和生存法则。
禾雅讶然,脱口而出:“那你还——”时刻提醒自己莫忘前尘。
莫忘尘拍拍自己的肩,“逃不掉的。”
“天下宴席皆会散,你我也有作别之时。”
口中的饭有些苦涩,难以下咽。她浓密的眉睫低垂掩饰着些许心事。莫忘尘若用心,就能看得见。
屋外刮起幽幽的风,蓝花楹落满室弥香。“院子里的花过不久将开至繁盛,本打算摘些酿壶花酿。莫大哥没这口福了。”禾雅微笑道:“是否许小雅一个承诺,来年回来看看小雅,尝一尝月下花酿?”
莫忘尘道:“莫大哥的承诺,只一人独有。此生唯一。”
“是这样,我便不再为难莫大哥。如若有缘,还会相逢。”禾雅往窗外探了探,说道:“看这天色,怕连着几日都要有雨了。到时封了山莫大哥便难出去了,趁着今日月色明朗,我送你出山吧。”
月色苍白了叶影,那人的身影融入黑夜再寻不着。原本就是情分浅酌的两个人,偏生出谁对谁的情牵难断,誓死相护。
禾雅双膝跪地,与天拜道:“禾雅自知违背古训,犯下大错甘受责罚。”
山中一簇簇的火光如毒蛇一般吐着毒信蜿蜒而上,张牙舞爪。子夜的雷山越来越焦灼,越来越喧哗。禾雅依然跪在那儿寂静不动,虔诚祈祷。直到最后一簇火光到达,将自己围困在期间。
她缓缓睁开眼,黯然的望着寨老。额间隐隐有暗红流下:“任凭长老们责罚。”
年迈的寨老痛心说道:“禾雅圣女你!竟无半丝悔意?今夜可是要连夜出逃?小儿的话老夫本是不信,可知你此举是罪加一等啊!”
人群里霎时开始窃窃私语:“寨老的儿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啊……圣女肩上的守宫砂被别的男子看见……莫非……”
寨老鼻尖冒起冷汗,轻咳两声,人群纷纷低下头没敢多说一句。
“任凭长老们责罚。”她依然拜道。
“这么说你决心要护那人?不肯说出他是谁?”
轻轻合上眼帘,轻启贝齿:“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绳索绑上手臂,她嘴角讽刺。莫大哥,哪一处不是人吃人的世界呢?
青铜铁链捆绑的祭台上,大祭司冷冷宣判,“青禾雅触犯圣女古训,失身于人,惩以火殉!青禾雅,你可否有辩解?”
禾雅缓缓睁开眼,嘴角的甜美丽动人。祭台下的人群中传来叹息:“只是可惜了……这一张倾国容貌……”
“圣女呵……”
“……”
她轻摇颔首,烈火随之熊熊。
火焰舔在身上,烧着衣物,贴着她的肌肤。她疼得没办法呼吸,几番混沌又清醒,却希望有个人能救救她。祭台下无数看客,是她悉心爱之的族人呵,怎么冷眼旁观看着她被烧死?
仿佛多年以前那场漫无边际的江水中,生命如蝼蚁般溺毙沉浮。
“师傅!师傅……救救禾雅……”
谁在危难时刻,能伸手拉她一把啊!
“你为什么回来?可是……我好开心……”
莫忘尘怔了心,环抱着昏迷不醒的禾雅跑出祭台。台上台下的看客都愣在变故中没有回过神来,以至忽略了他身形的狼狈。
这个傻姑娘,必是昨夜被人辱了清白,偏又记挂他的安危连夜送他出山。这种泯灭人性的惩罚,她何其无辜。
若他不回来,她真的会死吗?这些受她救护,誓死终生守护的族人真的忍心看她被烧死吗?
好残忍,好狠心,好绝情。
莫忘尘怒目一瞪,威严而压抑的气势迫得大祭司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大祭司随后笑道:“没想到是您。禾雅圣女以死相护的男人竟是三皇子您!”
莫忘尘冷哼一声,不屑言语。
淼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为求一方安逸,许多自化领域的民族每年都会到淼国皇都朝贡,朝堂之上多少会有照面。大祭司认出他也是正常。
“我要带她走。”莫忘尘生冷说道。
大祭司笑道:“还请三皇子尊重我族历法,青禾雅身为圣女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当诛矣。若因她得罪天神,降罪百姓……”
“不过,三皇子若肯娶青禾雅为妻,有了淼皇的天威庇护,天神或许会饶恕青禾雅的罪行,不至降罪百姓。”寨老接过话头说道。
莫忘尘眼中少有的几分情意绵绵,萦绕在禾雅身上。他将她呵护在怀中,谁都看得出她对他的独一无二。寨老心思百转,最先看出端倪。不若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他,也攀亲带戚为自己捞些实惠。
他似是没听到般,眼中仍是她围困在火架子中坚定的眉眼——与她如此相似。让他如何不想她,如何狠心不救她?
而这一次,他终于握住她了手,不再有遗憾。
他不曾忘记誓言,不曾放弃寻找。可她为何狠心先离他而去。不再稀罕他的爱了么?那他另娶她人又与她何干呢?
他淡淡笑开了,笑得有些疼:“好啊,你躲着不见我。我便另娶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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