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窗外的竹被风吹的沙沙响,似在私语。
禾雅心里反复琢磨着婉姨的话。
她只知,凡与皇族有关的故事。不会简单,不会轻易谈论。婉姨却说了。
将这根埋在肉里多年的刺,血淋淋的挑出来。
寅时刚过。
微微闭了会儿眼,又挣扎爬起来。
披了衣裳,悄悄的出了门。外间的小玖似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不安稳的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头脑胀痛,屋外冷风一吹,跟撞在墙上一般的疼。
禾雅知是这几日折腾的过了些,身子吃不消。可路过书苑,里面还掌着灯,隐约还有一两声咳嗽。
她的心,也被揪得生疼。
今日张御医未来国师府,派了他的徒儿过来。却说老师到贤王府为贤王看诊。她又急又气,他在与谁怄气,如此不爱惜身体。
此时又想,他是心系天下的贤王,自当事务繁重。她能这样静静站着,陪着他,也是好的。
嘴角上扬。
转身,朝花圃走去。
第二日清晨。
张御医的软轿在贤王府门外被人拦下。来人客气温和,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与百花之气。
“王妃?”他有些不确定,不可思议。
禾雅蒙着面纱,被他认出只淡淡一笑,点头。
“王妃是要问老臣王爷的病情?”贤王妃的冷遇,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有劳先生了。”摇头,合手递上琉璃瓶。
张御医接过,鼻息一闻,惊声道:“百花露?”集春之百花精露,对治疗咳喘有奇效。虽不若天山雪莲般珍贵,但王妃对王爷的这份心意……
要收集这样一瓶,也非易事。
是她亲手去接的吧?身上的花香气还没有散去。
为何不亲自送去?
老者动容。
“小玖,再帮我捣些桂花蓉来,还差些味道。”
“哎,好的。”
“王妃您的手真巧,这些糕点真漂亮!看着都香!”
“谢谢。”只要他喜欢,她便愿意做。“我多做了一些,送些去国师府,也让你们尝尝味道,也多亏你们帮我了。”禾雅笑道。
“王妃客气,奴婢们做这些是分内之事。”
“是啊,王妃。”
“奴婢们谢王妃赏赐。”
“赏的什么?”透亮的窗台前突的冒出颗脑袋,好奇的眉眼跐溜转。
“奴婢参见七殿下。”厨房里一众丫鬟都行了礼。
“是七弟来了!”禾雅就站在窗台前,招手让他进来。小玖说,天宁与音尘是皇子中关系最好的,早把这当了家。跑得比自己府邸还勤快。而俩人已经很熟络了。
“我们在做糕点,你喜欢吗?”
“我看看。”单手杵着窗台一跃,在她身旁落下。捧起她白扑扑的手,掌心里的糕点圆润可爱,一点朱砂,很是诱人。放在鼻翼嗅了嗅,他笑得狡黠:“恩,很香。真想咬一口。”
“笨呐!”她俏笑着给了他个脑奔儿。“这还没蒸呢!”
扑哧--
“呀,脏了。给你擦擦--”禾雅竟忘了满手的白面又往他脸上抹。天宁立刻变成个大花脸!
“好啊!你故意的!”丫鬟们稀疏的笑起来,他才发觉被她整蛊了。捧了一捧白面往空中哗啦一洒,几乎无一幸免。全成了白面娃娃。
而他趁机逮了禾雅的手,将她搂住,扣在自己的气息中。手指微碾,用白面给她描了眉,揽了她的发髻,“你得陪我。”他眸光微漾。
面粉迷了眼,禾雅闭着眼急得跳脚:“天宁!你无赖!赔,赔你什么呀!把这儿搞成这般模样,待会儿谁也没得吃啦!”
“你不愿,那我陪你收拾干净就是。”他嘴角的笑十分美艳,也不知何时起,整蛊她也成了他的恶趣味之一。
“应该的!”
“七弟--你还是出去吧?”不过片刻,厨房已一片狼藉。
“可是你留我在这儿的,这叫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
……
“这怎么弄?”摊开面皮的手心,摆在她咫尺鼻尖。
“把馅放进去,揉圆了,妆点一下。”
“哦…也不是太复杂嘛。”
……
“哈-哈--,你看你揉的这什么,怎么这么丑,跟你一样。”明明是被他一巴掌拍扁了。
“猪就是这么想的吧。”她手上不停,一本正经的道。
“是啊!”
“……”
“花脸猪。”
“青!禾!雅!”
……
“上次那道蒸雪梨味道不错。”
“绝天宁!”那是给绝音尘的药羹。
“算了,吃就吃了。”只是无奈。
“你要全吃下去?”禾雅偏了头看他,惊讶。
“你以为呢?这么一丁点,还要分给谁谁谁去啊!还不够我塞牙缝呢!”天宁斜睇,拿着桂花糕悠哉哉的品尝。也如母鸡护犊般,护着桌上的糕点。
刚才她手才伸过去,被他一弹,吃痛的收回。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
绝天宁,功夫不弱。想不到竟用到这上头。
“给她们也留一点,好不好?她们帮了我一天呢。而且,我先已答应了……”软磨硬泡。
天宁凤目流光一扫,厨房中的丫鬟纷纷行礼道:“奴婢谢王妃好意,奴婢们做的是分内之事,不该论赏。”
“那,给你吃一口。”他递到她唇边,咬了小口,细细的嚼。
“给王爷……给你三哥留些,他忙一日该会饿了。”
你不也忙了一日?
他顿了顿,含糊说道:“他不爱这个。”
“不喜欢么?”有那么一瞬她是失落的,他看得到。“那喜欢什么?”
咳咳咳--
“悠着点,没人跟你争。”倒盏茶递过去,希望他能再说些。
怎会没人!
“恩,要不这样。一个美食换三哥一个习惯,先把我的肚子招待好了,我便将三哥的喜好告诉你。如何?”
他心里不确定,却还是说的理直气壮。
“好啊!谢谢你!七--”她答应的很爽快,也很欣喜。
“好啦!”别七弟七弟的喊他,他喜爱逗她,听她生气时嘟着嘴喊他天宁,弟弟--两人之间总像隔着什么,他越不过,无从靠近。而且她当自己是他的王妃,他又当她是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了。记得答应了我的,明天开始!”微睇她一眼,见她点头,便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炉台上、餐桌上的糕点全被他搅的一塌糊涂。禾雅看着有些心疼,这些若没糟蹋,也够分发好些下人了。
“快些收拾了,大家都下去用晚餐吧。”她淡淡的说道。
“王妃,”小玖藏着话,想给她个惊喜。“你看这是什么。”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盛满了的盘子--桂花糕!
禾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我趁七殿下不注意偷藏了些,您辛苦半日总不能让王爷都没尝着,是吧?”小玖调皮的笑着。
“恩!可王爷不喜爱这个。”她有些失落的说道。
“王妃,总是您的心意,且去试试。也许王爷看是您为他做的,会喜欢呢。”
他都将蒸雪梨推给天宁了。
她有些失落。
可是,仍旧想为他做药膳呢。只因张御医说他曾受重伤,伤了根基。
这个时刻,音尘应是在书房的。独个处理些政务,不想别人去打扰。然他搬去书房后,她便不再见过他了。他一定很辛苦,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她想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
她想去看看。只要远远看一眼,他安好,便好。
“小玖……”
“把桂花糕交给邵阳侍卫,不要打扰王爷。”
她就站在窗外,凝视着。
他说:“放那就下去。”
好看的眉尖轻蹙,双眼没有离开桌案,提笔或疾书或缓持。长发高高冠起,佩戴了象征他尊贵身份的宝石。可她还是喜欢看他披散了长发,与她对月歌下。那是……是他么?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迥然的气质。
脑海里急速闪过的画面,惊出她一身冷汗。
是一起相处的记忆么?
不能明白,她用了整颗心待他,他为何不要。就连曾经的好也一并收回去。不再眷恋。
想想或许是宿命。遇上了,便是劫之始。
“王妃。”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撞了人都不知。
“王妃?”
“啊,是陈伯。”她羞迭了脸。
呵呵,陈伯干笑两声。“给您的信,应是苗疆送来的。我正要去花圃,顺便给您送过来。”
禾雅一愣,“谢谢陈伯。”
见他已走。
展信。
心中顿生烦恼,一阵阵做凉。
***
“七殿下,一连两月王妃都给你做好吃的。您好像胖了呢!”小玖笑道。
“七弟,今天做了凤梨酥和酒酿丸子。”
“我哪有胖,我看你才是胖了。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吃了。”天宁心不在焉的回答。
禾雅听他一说,抬起头端详许久,蹙了蹙眉。天宁有五六日没过来了,今天气色却不显好。眼中有血丝,胡渣子也冒出来了。样子十分疲累。
“殿下玩笑呢?王妃这几日连夜睡不好,白天也没气没力的。奴婢看着都消瘦了!”小玖气嘟嘟的说。
天宁凤目微眯质问禾雅,“好像是!怎么不宣太医来看。”
“我自己就是大夫,还不够清楚么?听小玖乱说,哪是这回事。”
他的心动了动,妄然想了是因为自己。
“那是为什么?”他沉了声问,装着若无其事。心底却拼命的在意那答案。
禾雅目光左躲右闪,苍白的笑到:“什么都不是。”
甜腻的酒酿丸子,硬是吃出了生涩。天宁轻轻落了碗,望着她的目光渐渐深邃,伴着疼惜。
他说:“你何必为他至此?依着他的喜好委屈自己,他可有在意过?在意那些糕点或者你一点呢?青禾雅,其中的道理……你真是不懂?”
“可我和他究是夫妻了。”她会陪着他一生一世,有一辈子的时间,靠近他,温暖他。他不会再形单影只,即便是想念莫央,她也陪着他一起。
只是,一直将她排斥在外的,还是他啊!
“王妃……”小玖犹豫道:“今日的吃食,还照旧送去么?”
禾雅不解,随后意识到是小玖也觉得她每日如此太没尊严了罢。“去吧。”她苍白的笑了笑。感觉身体有些倦怠,与天宁说:“我累了。先回房了。”
她起身,独个从他身旁走过。他突然唤住她:“禾雅!”
“我会在,你回头就看得到的地方。”不是用面粉,是一生--守护你,白发齐眉。
你可曾知晓?
他从未有过的紧张,十指紧握仿佛要碾碎了般,而钻心的疼让人清醒。清醒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句,也清醒的看着她的背影轻颤了一下,落寞的离他远走,融入淅淅沥沥的雨帘。
黄昏渐暖,雨已渐渐停了。小玖到房里掌了灯,又悄悄退下。
禾雅昏昏沉沉的睡着。感觉到烛光在眼底跳跃,她硬是逼着自己起来。披了外套下床,从衣柜里抱出一个包裹,摊开摆到桌上。每一样都细细检查了,才拿起昨夜未完的针脚一针一针的绣。
这是一套苗族男装,已成型八九分。五彩挑花精细而美丽。她下了十分的功夫来做这套衣裳。两个月了,打接到信开始每一夜都不曾停。硬是赶出了别人半年来的功夫。
六十六天,新嫁娘回门的日子。还差三日。
原先忐忑不安的心在千丝万缕的线里,引针穿梭、回环、碾平。针尖扎进指端的疼,让她一刻比一刻清醒。少时学习圣女经,学习草药医理,以众乐为乐,以少病为安。她,始终没得太多自己。
如今,亦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既落成她心上的尘埃,照亮她的明镜台。她专心守护的不再是众生,她的族人。想通这一点,守护他对她来说,竟变得容易些了。
不妄摄取,只论给予。
而除了再满一点的爱,她能给的,依旧不多。
待到天明,晨露初妆。
她轻轻松了气,捧在手心的苗装已成。眼角眉梢的倦,朱唇轻抹的白,仍掩饰不了喜悦的由内而发。苍美得惊心动魄。
她终于沉沉睡去。
而窗边那个身影,终于沾染霜尘,疲倦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