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隔着篱笆我看到青葵从她姥姥的屋子里推门出来。她低头望着手里的手机,然后放到耳边。
我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她抬起头。
目光相对我向她举手示意。
“你去哪了?”她含着责备的口气跑出来,“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嗯……不知道,我可能把手机落在你房间里了。”
她捅了捅我的口袋。
口袋里是还在震动状态的手机。
“哦……我原来不是MP3……”
MP3不会震动。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去吃早饭吧,我在这里等明师傅。”
我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将剩下的咖啡一口饮尽。
“……已经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进去?”
“我有点怕院子里的那些鹅……被咬一下好像会很疼。”这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叫我出来帮你?”
为什么?
“不需要。”我说,用透明胶带封住空罐子的口然后将它放回背包里。
陆明走过来——从河岸的方向——穿着红色运动服,斜跨白色单肩背包,两手插在裤兜里,两寸长短发有些凌乱,眼底带着黑眼圈。依旧是一副贫弱又无精打采的样子。
“明师傅早上好。”青葵极恭敬的向他打招呼。
陆明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早上好。”眼神飘忽闪躲了三次以上。
“然后呢?”我问。
会合之后应该做什么?
他的手指向村子——越过几座民居在村子的中心有一棵树。
那棵老槐树。
青葵说:“很多年前,在最动荡的那几年,村里的人都变得疯狂,他们将唱花旦的男人吊死在这棵槐树上。男人死后不久村子里就发了一场瘟疫,瘟疫使很多人死去,自那之后便产生一种说法:大槐树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将男人吊死在槐树上是亵渎神灵,所以降下惩罚。”
“看的出来这个村子的信仰很虔诚。”
青葵说:“还有另一个传说。”
“这一个比刚刚那一个时间更久远,聊斋里常见的故事。传说在清朝,村子里有一个有夫之妇与大槐树相爱,后来她的丈夫找来法力高强的人将大槐树封印了起来。”
“为什么大家会更相信第一种传说?”
“你怎么知道?”青葵讶异不解。
“你之前已经告诉我老槐树是你们村子的守护神,而且一旦遭到亵渎就降下灾祸明显是神喜欢采取的行为,在第二个故事里它只能说是树精。你们为什么更相信第一个故事?”
“看到了,”青葵的声线颤抖了一下,“大槐树上,穿着花旦衣装打扮的男人,村子里好几个人都看到过……”
“从梦里?”
青葵摇头:“我只在梦里见过,但是几十年来一直都有人看到过他,姥姥说在她小的时候甚至有人在白天看到他。”
“不是女人?传说的故事大多会与事实有所出入甚至完全走样,说不定那个与槐树相恋的女人为他殉情,那是那个女人的灵。”
花旦本就是女性的角色,而且戏服和清朝女式服装并没有多大区别。
“是花旦,”青葵说得肯定,“因为他坐在树上咿咿呀呀的在唱戏。”
我望着眼前这棵老槐树。
来的时候我没有看它一眼,因为不好的感觉始终没能减轻。我小心翼翼地躲在青葵的影子里,直到从它旁边过去又走了很远也始终没有看它一眼。
槐树比想象中更加巨大,5个人手拉手围抱的粗细,树皮粗糙黢黑,枝干扭曲横亘交织,头冠伞状。
如青葵家中一样,槐树下摆放着贡品,但是规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整只的成年猪羊被当成贡品的样子。插在香炉里的燃烧着的香有一米左右手臂粗细,巨鼎香炉里面和周围落了不少香灰。
“这种香长3米,直径5厘米,从正月开始一直烧到月末,因为是特制,一枝香可以燃12个小时。落下的香灰大家收集起来拿回家等到清明或者七月十五洒在院子里。”青葵解释说。
陆明从刚才开始就在树周围的地上用黑色粉笔画着什么,看起来像是符文上的字又有些不一样,字符散射排布整体形成八卦一样的图形将大槐树圈点在内。
他画的很快,但是好像要画很多。
终于画完,陆明站起走过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黄色纸封,纸封外面画着一个红色的简体小人儿。
托纸封于掌上,他对青葵说:“把手放上来。”
青葵依言按上去。
陆明抓住她的手翻过去使手心冲下,然后捏着她一根手指在纸上飞快地划一下。丢开青葵的手,翻掌收起纸封。
趁陆明走向他刚刚画好的字符,我问青葵:“他对你做了什么?”
青葵摇头:“不知道。”伸出那支粘了黑色粉笔灰的手指:“啊……破了。”那根手指的指肚慢慢渗出血来。
陆明将青葵的血涂在了那只信封上,而且是涂在信封的小人儿上。
似曾相识的仪式。
我向陆明身边走过去。
陆明半跪在地上,在扣放的纸封左右画写符文。
“我想你一定不会不愿意让我看看刚才那只信封。”我笑得很甜。
他头也不抬,低声说:“不是诅咒。”
“那就让我看看。”
他动作停下,左手抬起用大拇指托着下巴拇指横在两片略薄的嘴唇中间好像要咬一下似的,扭头斜着看我。
如果换别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过去,因为被斜着眼睛看一般都会很不舒服,但是这个神经质的家伙贫弱的脸和表情看上去如此烦恼无力,甚至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要看看。”我说。
“好吧,我知道了。”他说,“但是你不能看。”他拾起信封将青葵叫过来。
“怎么了?”青葵问。
陆明转身背对着我。
“你检查一下。”他对青葵说。
“哦。”青葵答应。
过了一会儿陆明回头对我说:“可以了吧?”
我向远处走一些,然后站在那里。
青葵跟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里面看了?”
“看了。”
“有什么?”
“姐姐的生卒和名字。”
“除了关于你姐姐的信息还有别的吗?”
“没有……啊……信封外面那个小人儿被斜着画了一道,用我的血。”
“不行吗?”她问。
“应该没事吧,不是你的生辰,而且他没有理由诅咒你……”陆明是接受青葵的委托来的,应该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但是……大概是我太多疑了。
笼罩在老槐树的影子底下让我很不舒服——极不舒服。
“诅咒?啊!我想起了,好像听说过用小人儿诅咒什么的。”她扫了陆明一眼,说,“应该没问题吧,他是大师嘛。”说完笑笑。
她看着我还想说什么,这时候陆明叫我们过去。
“站到这里面。”他指着与信封和老槐树在一条直线长度比大概2:7的位置,那是他最先画的一个阵。
看我们进入阵,陆明问青葵:“我再问你一遍:你能不能保证中午十二点之前不会有人接近槐树方圆十米之内?”
老槐树周围是方圆约50米的空地,空地上的积雪早被清理干净露出黑黄色土地,周围堆放着村里的木头和捆扎的稻草堆。
青葵点头:“我已经让我姥姥告诉过村里的人不能过来,参拜的集会是在中午十二点。”
“你记得你该怎样做吧?”
青葵又点头,有些紧张的样子。
陆明的目光盯过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似的,让我感觉不自在。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兀自走到信封前面距离老槐树两米左右的位置背对着我们停住,一动不动地站了五秒钟,他右手尽力向上一抛——铃铃铃……一串碎响,我的视线紧随那铃铛的声音,铃铛系在一块木质人偶上,木偶被抛了两米,然后便要落下。
“啪”一声,陆明击掌,击掌的声音扩散出去。
人偶没有落下来,停在半空以头部为中心急速旋转,旋转中铃铛的声音渐渐消失,然后又猝然发出一声重响,人偶开始围着老槐树旋转,旋转着上升,同时拖出一个拉一个的白色纸人。
木质人偶拉着白色纸人直到接近老槐树顶端便不再上升,一味旋转。
右手被青葵握得生疼。
她脸色苍白,眼睛紧紧盯着纸人中间的老槐树。
她的姐姐很可能在那里。起码她是这样认为的。陆明也同意她的说法?
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敬启于天,众神降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加护……唤汝之名,现汝之形,急急如律令!”诵罢,陆明向前两步抬右手将一支黑色锥子状的物什用力刺下,然后迅速跳起急退到我和青葵身前。
在他刺下的瞬间,围绕着老槐树旋转的纸人猝然停止,彼此分散开,围成的圆环扩大了至少两倍。白色的气或者光一样的东西自他画好的这几个阵的黑色粉笔线中散发出来,包裹住老槐树,也包裹住我和青葵。
从老槐树里面散发出淡黑色雾气。
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更浓。
陆明回头对青葵点了下头。
青葵放开我的手,两手交握在胸前,她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颤抖,想要开口又吐不出声音。
还有什么持续不断地从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里钻出来。雾气之后是紫红色腐肉一样的物体,颤抖跳动着发出撕扯神经的声音——好像是活的——跳动着吐出水泡,吐出之后便破裂,流出黏黏的黄褐色油状液体,已经看不出树的原貌……即使如此那些东西还在不停溢出、涌出、冒着泡、喷着烟、扭曲、抽动、抽动、抽动……膨胀着的腐肉终于完全覆盖住巨大的老槐树逼向那些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纸人,逼近、逼近……纸人散发出与阵相同的光。腐肉终于没有再继续扩散,它们跳动的更加剧烈。在一坨挤着一坨的腐肉中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白色的,它晃动着转了一个方向——上面有两个漆黑的窟窿。
恐惧填满胸膛。我遇见过很多恐怖的事,但是没有一次因之完全失去理智,但是这一次……
“镇定!”沉静的声音猝然响起,震耳欲聋。
我一时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出,脑袋里面麻木茫然懵懵懂懂苍白无力。
“不要走出玄阵!”又一声低喝。
我看到一双眼睛——陆明的眼睛。或许不是陆明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坚定而且充满信心。
“不要走出玄阵。”他又说了一遍。
……
“小米?”青葵脸上含着担心的表情,“怎么了?小米?害怕吗?”她伸双手搀扶着将我从玄阵边缘拉到自己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到玄阵边缘的,大脑似乎已经不会思考,只任身体四肢不停战栗。
“没事的……没事的……”青葵轻轻拍我的背。
我笑了,心里却更加冰冷。哀嚎悲鸣撕裂空气,恐惧扼着我的咽喉,我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微笑。但我知道这微笑一定比恸哭更难看。
“叫你姐姐的名字!”陆明对青葵说。
青葵以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担心的看了我一眼。
忽然涌现一个念头——如果掐死她该是多快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