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幼安一走,云远歌就迫不及待的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先生,皇上将弟子的家人接进了京中。弟子自知此次巡狩危险重重,不敢奢求全身而退,但至少要保全亲人。只是弟子不知该如何做才好,还请先生指点。”
叶修伦嗤笑一声,“说你笨还不承认,你以为天下真的只是皇帝一人的天下吗?总有些人、有些事,是连皇帝都碰不得的!”
“先生此言何解?”
“南丰朝历经一百三十余年,当初开国有功的128个簪缨世家如今只有卫国公关家仍屹立于世,风雨不倒。关家的长盛不衰,不仅是因为其家风严明、人才辈出,更因为它已经成为了众人的信仰!”
“关家在,南丰在;关家亡,南丰亡——不管这句话有多离谱,只要众人认可,它就是真理。而你要做的就是成为别人的信仰,变成让九五之尊都望而却步的第二个唐雎!”
眼前的迷雾豁然消散,云远歌立刻了悟了叶修伦话中之意——与其委曲求全,不如以攻为守!
天子之怒固然可令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但士人之怒也不遑多让:虽是血溅五尺,却能叫天下缟素!万事不是不可为,而是有没有勇气和能力的问题。云远歌几乎可以预见摆在自己面前的将是怎样一条荆棘血路,步步维艰。
云远歌的沉默让叶修伦不满的扬起了眉毛,他抬手就给了云远歌后脑勺一下,“怎么不说话,你个不争气的莫不是怕了吧?”
云远歌揉着后脑勺没有跟他计较,眼里闪动的是兴奋的光,“弟子只是在想,此次南巡要不要先从漕盐两运下手而已。皇上让弟子下江南总不会是让弟子去游山玩水的,江南可是皇上的钱袋子,而其中重中之重者莫过于漕盐两运,皇上应该不希望有人从他的钱袋子里偷钱花吧?”
叶修伦重重的的拍了云远歌肩膀几下,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不愧是老夫的弟子,有志气!老夫要交代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户部尚书魏少华掌管钱粮,这些年肯定没有少从江南捞油水,手里一定有几本洗不清的烂账。你若是要查漕盐两运,就一定会和他撞上。”
“他生性谨慎多疑,与同平章事姚建安、御史中丞杜知行、兵部尚书何其耀、怀化大将军常胜同为旧党里的中流砥柱。但若论狡诈机敏、滑不留手,他绝对是五人中之最!据说南方的漕运枢纽广陵府的现任同知蔡平,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你既然要清查南方的贪腐,就不妨从他身上下手,顺着绳子来扯出魏少华这头老虎。只是切记,对付魏少华一定要一棍打死,否则必遭反噬!”
云远歌郑重颔首,叶修伦又示意她把手伸出来并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赫然竟是个“女”字!云远歌双目圆睁,瞳孔紧缩,心突地一下如浸千年寒潭凉意入骨。
为什么叶修伦也知道她是女子?!
惊惧之中云远歌身上漫出一丝杀气,神色陡然转冷,她双眼阴沉的看着叶修伦,竟露出了几分择人而噬的狠意。
这秘密太过重要,叶修伦不是她信任的人,她不能把命放在他的手里。她不会亲自动手,但她相信只要她对婵玉流露出一两分的异样,那边自然就会派人解决了叶修伦。
没有救出哥哥之前,谁也不能让她死!
叶修伦一笑,“你不必如此紧张,你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害你,我若真要害你,又何必现在就把这样一张王牌亮出来招你猜忌?老夫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生平事迹你向周围的人打听打听便能一清二楚,老夫无愧于心。”
云远歌不语,警惕未减,但杀伐之意到底淡了几分。叶修伦又道:“这件事我也告诉了幼安,有他在可以帮你挡掉官场应酬上许多旁人无法帮你的麻烦。”
云远歌气得几乎要甩脸走人,她隐藏至深的秘密凭什么被他如此漫不经心地对待,这老头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叶修伦淡淡地看着她,“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幼安那样的人,你若是不给他亮出点儿底来,他如何能安心帮你?”
“他又不是我请来的,先生怎么就能确定他必是可靠之人?学生的命,学生要握在自己手里,先生也不想自己的命被别人如此玩弄吧?”云远歌的话里火药味儿很浓。
叶修伦依然淡淡,“你的命早已不在你的手里,这条路若走不好横竖都是个死,这点小秘密就是再多几人知道又能如何?”
云远歌怒视着叶修伦,叶修伦完全不在乎,反而目露微嘲的回望着云远歌瞪来的视线,就像是看着铁笼里炸毛的小兽似的。
瞪着瞪着,云远歌胸中怒火渐息,重新冷静了头脑。归根究底,她如此紧张其实都是因为对自己的不自信,她害怕那种事情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也讨厌被人算计的感觉。
自我剖析完毕后,云远歌定定的看着叶修伦道:“谁要我死,我一定会叫他死在我前头,总没有被人白白利用的道理。”
“日久见人心,该知道的事迟早有一天你总会知道。”叶修伦不以为忤,“老夫要交代给你的第二件事便是与幼安有关,他是老夫云游时结识的。若论心术手段,老夫所知之人中无出其右者。但这样的人也是一把双刃剑,你若用好了他,一定会受益无穷,你若驾驭不了他,以后必定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须知善谋之人皆是三分真七分假,信任虽可付,不得超过五分;真情虽可予,不得超过两分,不然恐招祸患。”
云远歌点点头算是记下了,叶修伦又补道:“只是你也不必对他猜忌过深,你既是要纠察吏治,便迟早会查到他仇家身上。目前为止,他是不会出卖你的,该用就用吧。”
再深的,叶修伦却是不肯说了。
离开了叶家,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上,云远歌与韩幼安相对而坐。初见时草草,云远歌只觉得他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清俊少年而已,现在观感却又有所不同了。他就像是一潭探不到底的水,幽深而包容,水面上云雾氤氲缭绕,即便就坐在对面也让人看不清楚。虽则如此,却还是能叫人感到舒服,不由自主的便放松下来,无法提起警戒之心。
这可不太妙啊!
云远歌收敛了心神,故作惊奇道:“嘲风兄不是纯粹的汉人吧?你的眸色似乎异于常人。”
这也是她刚刚发现的,韩幼安的眼眸是铁灰色,虽然偏黑但到底不是黑。
韩幼安笑得温润,“确实如此,我的母亲是鄂伦人,所以我身具两族血统。”
这一句话如灵光般划过云远歌的脑海,云远歌终于知道叶修伦为何如此笃定韩幼安不会出卖她了。四年前,同为开国功勋之后的安南侯府韩府一夕之间毁于一旦,上下共计三百五十三口人全部斩立决。一批又一批的韩家人尸首分离,鲜血染红了菜市口的断头台,操刀的正是被誉为“隐相”的赫连夜。
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赫连夜后来又陆续收拾了好几家老牌勋贵,一时间京城里人心惶惶,而他也就此凶名远扬。
不过据说韩家还有余孽尚在,临斩的前一晚,安南侯的庶长子——十三岁的韩熙和成功越狱,从此不知所踪。而韩熙和的母亲就是安南侯最宠爱的姨娘,她是安南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一个美艳动人的鄂伦族女子。
如果韩幼安就是韩熙和的话,那么他的复仇之路可真是任重而道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