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将连日来湿润的气候蒸发掉,今日的午后,阳光格外浓烈。
南市军区的窗户,也很古板,是四边框的那种。两扇窗分别用铁钩牢牢的固定住,被分割成四块的玻璃面,反射着屋外的阳光,那光线折射到钟新月的脸上,忽明忽暗。
“云泥之别。”
她强调了句。
只是一个注目,便能让人如此激动,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认可和荣耀,从而变得热血沸腾,这样的影响力,放在古代,也该是帝王级别的了。
那不是她认识的他。
即使知道他在她面前收敛了本性,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不会简单,但她对他的假设和猜想,也从没达到这般令人畏惧的高度。
那样的他,陌生至极。
挥斥方遒,清冷狂妄,令人望而却步。
但她也明白,那才是真实的他,毫无伪装的他。
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没有这么一刻,她如此清醒的意识到。
黑眸闪过骇人的幽光,李承泽的脸色深沉得可怕,“新月,你该清楚,从你接受我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他的事,他迟早会告诉她让她知道,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如果,她在这时候选择临阵退缩,刀削般的面容,凌厉决绝,吐出的话,虽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明显蕴藏了不容拒绝的强势。
“新月,你要知道的,能坦白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因为这种事而变得不愉快。”
我们?不愉快?
钟新月轻笑,恍惚飘渺。他话里隐藏的含义,她懂。他们之间,如果出现问题,只会是不愉快,不会分开。他不仅不会放开她,反而是会拉着她,一起承受。
只是,明明该是强势态度,为什么此刻听来,却有些忐忑?
从容如他,也会紧张么?
“李承泽,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解释一下,陈主任该有意见了,我们回去吧。”她终于开口,话中不知不觉地带了点逃避的意味。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退缩,李承泽神色晦暗不明,凝视着她的眼,深沉如海,无形中给人强烈的压迫感。钟新月心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很细微的步伐,却令李承泽心中的警铃迅速敲响。
“不要怕我,新月。”他即刻收敛不该有的情绪,缓声要求。与此同时,温暖的手轻轻地、完完整整地包裹住她的,那是无声的安抚。
视线微垂,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钟新月神色复杂,依旧抿唇不语。
“既然你需要时间想清楚,那我等。”终是不舍得逼得太紧,李承泽心底微叹,妥协道。“今天你也够累了,我送你回去。陈主任那边,你不用担心,于川知道怎么做。回去后好好想想,希望明天早上,该怎么做,你已经心里有数了。”
他细细地叮嘱,同时也限定了给她思考的时限。
同来时一样,是李承泽开的车。
看着路两边消失的建筑物,除了陌生还是陌生,钟新月苦笑,她还从不知道,原来南市的军区,离她这么近;也不知道,原来军区的建筑,也是普普通通的钢筋水泥,只是比日常所见的更加棱角分明而已。
但就在刚才,她不仅知道了,还进去了,还是以领导级的身份,被列队欢送着迎进去,被领导簇拥着送出来的。
而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待遇,全部都只因为一个人。
钟新月侧首,望着车窗上的倒影,跟他相处这么久,她很少认认真真地看他的长相。
原因无他。
他太过俊美。
她不是颜控,再俊美的皮相,再华丽的容颜,百年之后也不过白骨一堆。但是他的长相,生生把她往颜控的道路上逼。
记得有一次约会,他结账的时候,收银员还特地在发票最显眼的位置上,写下了联系方式;偶尔一起散步时,也会有漂亮的女生主动搭讪。
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她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不论他的身份,只谈他的长相,他的气质,就足够另一大群女生趋之若鹜。而她也绝对相信,这一大群女生中,比她好的,比她美的,比她有气质的,不乏少数。
心有不安,所以她最喜欢的是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温柔,每一次的注视,她都能清晰地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满满的,只有她。
钟新月望着车窗上他,心底一软,想到什么,立体的上扬眉微微拧起,单是接受他俊美如斯的长相,她已需要太多的勇气,可如今,还再添上他复杂无比的背景……
车里很安静。
宽阔舒适的空间,让钟新月的思绪,也自由的扩散。想得越多,越深,她平静的表情便越是苦涩和对未来的懵然。
“到了。”
他和她同时下车。
薄削冰冷的唇瓣,在离开她的唇角之际,再次轻声嘱咐,“晚上记得好好吃饭。我明天来接你上班。”
看着她在眼前消失,李承泽才转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那英挺的剑眉瞬间敛去柔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严肃深沉。新月,我可以给你时间缓冲,让你冷静,等你做决定。但是,有的决定,即便经过千番思量,万番考虑,我也绝不接受。
指腹用力揉搓着眉宇间的褶皱,此刻,李承泽刚毅俊美的脸上,犹如黑云般暗沉,低低絮语道:“不要让我失望,新月。”
微风吹不散愁绪。
回到家后,钟新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房间,开电脑。
如果说李承泽的介绍,还是太抽象,那么,发达的网络,应该会给她更为详尽的资料。
输入了“李氏集团”四个大字后,钟新月静静的等待着搜索的结果。不到一秒的时间,网页上,就出现了很多关于李氏集团的信息。
点开了官网,细细的浏览。
李氏集团,国内第一家分公司遍布欧美的大企业。主要的业务遍及软件开发,股市投资,石油探测,汽车,房地产等行业。
只前面的几项业务,钟新月便吃惊地睁大了眼,这些,都是暴利行业,甚至有几项,还占据垄断地位……随着鼠标滚轮的移动,页面不断下滑,直到看到李氏集团董事局组成人员时,她停住。
人不少,但是除了最顶端的那个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李先生,李氏集团,最高董事长。
在外界看来,李先生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成为董事长后,他就退居幕后,鲜少露面,信息交流迅速发达的网络,居然没有一张李承泽的头像!
甚至于他的存在,也不过是冠了李姓的抽象表述,连完整清晰的名字都令人无从探知。但有了李承泽的点头,她毫不怀疑,那个所谓的李先生,指的就是他。
而他的身价,在他退居幕后前,有人估计,至少有百亿。
钟新月愣住,呆呆的看着网页,对于上面的信息,好一会儿,她都没消化过来。
二十七岁的李承泽,五年前的李承泽,他的身价,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么?
想到他说的另一个身份,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既然要知道,那就一次性全部查清好了。这次的名词,换成了李承泽三个字,重新搜索了一番,结果——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除了他之前的一些任职简历,就只剩这一句话。饶是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钟新月仍然感觉不可思议,唇瓣因为太过震撼,情不自禁地张开,好半晌都没法合上。
他的信息资料居然受法律保护,也就是说他的身份是……是国家机密?!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她,她想查,也不可能查出来。
复杂地看着页面上的那句话,钟新月心里五味陈杂。
他竟然站得那么高?!
她真的可以吗?身体无力的倒在椅背上,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钟新月深深地吐纳,释放胸中的浊气,却郁郁不得发。
电脑界面渐渐陷入待机状态,一片黑暗,连带着她的心,也堕入了黑暗深渊,见不到一丝光亮。
怪不得之前她想知道的时候,他保持神秘不说。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神秘,而是担心自己一旦知晓他的身份,尚处在观望状态的自己,绝对会抽身撤退。
那么今天呢?
敢于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是因为他已经有把握是吗?已经有把握她不会动摇心智了么?
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钟新月咬着唇,胸口起伏。
那样强悍的背景,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他凭什么自信地认为,她不会退缩?!
扪心自问,她无法否认李承泽是真喜欢她,对她也极好。但是,现实也告诉她,两个人要一起长久地生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
她才二十五岁,他也不过三十一岁。正常情况下,他们都只度过了最多二分之一的人生。那么后半辈子呢?他们的后半生呢?她不认为,两个人整天缠缠绵绵,甜甜蜜蜜,就能相伴走完后半生。
她也不认为,能够创造如此巨大财富的他,鬼才如斯,会是个整天无所事事,冷僻孤傲,不与人为伍的人。那样复杂的身份,那样显赫的家世,注定了他的世界,充满了挑战,也充满了变数。
“呵——李承泽,你故意的对不对。”
一声饱含谴责的质问,冷化了钟新月的眼眸,平凡的眉眼,也似是染上了从未有过的寒霜,嘴角惯有的伪装褪去,向来温和的脸,显得更为苦涩和漠然。
明明清冷矜贵,却故意在她面前温柔多情;明明高高在上,却故意在她面前体贴入微;明明如斯优秀,却在她面前故作平凡。
如此费尽心思编织这样一张网,只为让她弥足深陷,对不对?对不对?!
时光在流转,夜幕降临,百家灯火陆陆续续地亮起。清新的晚风,也开始凉凉地吹,拜访着世界的每个角落。
干净整洁的卧室,钟新月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她没有开灯,有邻座阳台的灯火,远远地散发着光和热,隐隐照亮了她的房间,却微不足道。徐徐的晚风从她左侧的窗户溜进来,吹凉了她的面颊。
暗淡无光中,钟新月低低地笑了,充满了自嘲和无奈。
李承泽,你成功了。
我确实为这样的你着迷。
但真实的你,并不是这样子的啊。
百亿巨贾,军界传奇,政界领袖。
随意一个人,站在其中任何一个位置,都能够翻手雨,覆手云。但是他不,他直接三项全占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就是活在现代的古代帝王,叱咤风云。
而自己呢?
从来都满于现状的钟新月,在那样强悍背景的对比下,此刻都忍不住自嘲。
落后的城镇,平凡的职业,普通的相貌。她,不过是个人人转身就会忘记的人物。
低入尘埃,说的就是她。
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
鬼才!
钟新月忍不住惊叹,尔后,墨色的眉峰逐渐向中间靠拢,那是对未来的迷茫。
回想当初在致和面前的坚定,平凡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无力,落寞的笑意,渐渐爬上嘴角,然后是整张脸。钟新月自晒,亏她还大言不惭地说出争取的话。
争取?
不待别人讽刺,连她都要嘲笑自己自不量力了。她和李承泽之间的距离,丝毫不亚于天冠地屦。
不,不对。就算是一个市局的局长,对她来说,便已遥不可及。更遑论那样一个人物。对于那个站在云层之巅的人,即便只是相遇相知,放在平凡如她的身上,都属于天方夜谭的神话。
百亿?
呵,百万对她来说,就已算是巨款了。她设想过的,如果只是过亿,她还有一争的念头和可能,可是现在,现在……
这样的差距,又岂是天冠地屦可以形容的?又岂是她想争就能争的?
既然争不得,那么,要放弃吗?
钟新月搁在鼠标张的素手,骤然抓紧了手中之物,指间的关节突出得过分,仿佛在做着某种痛苦的挣扎。
放弃那样的温暖,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即便孤单,却能简简单单地生活。反正也只是孤单而已,反正也只是一个人生活而已,这么多年来,不都也走过来了吗?
现在逃避,现在放手,只不过是,没了爱情;只不过是,没了温暖;也只不过是,没了他。
心突然一阵刺痛。
钟新月疼得弯下了腰,想哭。
李承泽,你真的好温柔。
温柔到残忍。
你明明知道我的向往,明明知道我的坚持,也明明知道我其实并不勇敢,却还来招惹我,惹我心动,惹我贪恋。
争取,抑或是放弃?
李承泽,你说我要怎么选?你说我该怎么选?
仿若是一个活在黑暗世界的人,突然遇见了一束光,等到靠近了,上了瘾,才被告知那道光她不能碰,也碰不得。钟新月抓着棕色鼠标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那样纠结挣扎的程度,远远比她上次犹豫着是否动心时来得更加深刻。
继续靠近,虽然温暖,却也复杂无比;及时撤退,虽然寒凉,却能安安稳稳。
只是,温暖,寒凉。
这两者,现在对她来讲,到底孰轻?孰重?
夜,深沉如墨,静谧无声。而钟新月的思维,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分明才是热情如火的夏天,她却已是愁绪万千,萧瑟离索如秋风。
“嘟——嘟——嘟——”包里的手机传来一阵响动,打破魔咒一般,将她从囚徒之境解放了出来。
是李承泽发来的,四个字,很简练。
该休息了。
扫了眼屏幕上的时间,二十三点。
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叮嘱,感受着属于他的关心,属于他的细腻且细致的在乎。钟新月久久怔然,咬着唇,神色漠然。不可否认的是,那颗因犹疑挣扎而变得冰凉的心,稍稍回暖,仿佛连那极致的疼痛,都减缓了几分。
孰轻……
孰重……
默默感受着心里划过的暖流,蓄谋已久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她哭了。
当泪水迷蒙了视线,她却又笑了。苦苦的泪,涩涩的笑。原来,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理智,竟都敌不过他一个关怀……原来,原来,答案,竟然如此明显……
一看到天亮。
直至透明的光线透过窗户扑面而来,温暖了钟新月恍惚的面容,她才从迷茫中回神,天,亮了啊。
薄薄的暖光,驱逐了深沉的夜,照亮了不大空间,那样明艳的色彩,暖暖的,让人眼前一片光明,也似乎连思维,也跟着明亮起来。
钟新月轻轻摇晃了下头部,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一夜未睡,她棕色的瞳孔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眼下,也起了一层乌黑的眼圈,显得疲惫而憔悴。
敲门声如期而至。
钟新月闭了眼,沉淀了昨夜所有的念想,面容是罕有的坚毅。再度睁眼时,眼角划过的冷冽华光,竟锐利耀眼得让人无法逼视,柔和的眉眼,绽放出坚锐的弧度。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消失了,却也有些东西,悄悄地萌芽。
“你来了。”
李承泽点点头,漆黑的深瞳,看到她疲惫憔悴的脸时,闪过心疼的复杂,没有说话,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钟新月轻呼了口气,在他的身边坐下。不再如同昨天的默然茫然,她郑重其事地开口,理智而冷静,道出她思考了一夜的决定。
“李承泽,我们先暂时分开吧。”
轻声细语,理智而冷静,却仿佛震天雷一般,轰的一声,在李承泽的耳边轰炸开来,震得他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