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时,钟新月情绪不对,很不对。
即使她的眼神,还是千篇一律的漠然;即使她的嘴角,还是如往常一样浅浅地微笑;即使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即使,律所的所有人都认为此刻的她,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直觉的,李承泽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本就刚毅无比的轮廓,因为他的动作,抹杀了那少有的柔色,显得异常冷锐。薄唇轻启,话里却是与他脸色毫不相符的温柔。
钟新月尾指轻动,张了张口,似是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临时变成了无所谓的敷衍,“没什么。”
李承泽眉宇间的褶皱,更加突出了。不顾钟新月不认同的神色,抽出她手中的法制日报,再一次询问,“新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他认为经过这些时日,特别是昨晚,他们的感情已经很牢固了才对。而不是她今早这样的状态,恢复到他来之前,彼此毫无交集的状态。
“我说了,没什么。”
“新月。”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像是诱哄,眼底没有不耐,只有坚持。
“没事,真的。”钟新月再次笃定。勾起唇角,想要用微笑证明,却无奈地发现,对着他,她已经不能像对待所有人一样,只给他公式化的微笑了。
不信邪地试着尝试了几次,还是不行。钟新月嘴一抿,干脆负气似地垂下头,不肯看他的眼睛。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他们的互动,也都被人看在眼里。
律所的人面面相觑,唏嘘不已。有的人甚至眼底已布满了八卦的欲望,不吐不快,却惧于两人在律所里的地位,硬生生压下蠢蠢欲动的嘴巴,继续耐心地旁听。
“新月。”李承泽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微微使力,抓紧。眼底的坚持,化作了令钟新月一度迷恋的柔情和担忧。
钟新月心弦微动,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眸光逐步泛冷。他的关心,如此明显,如此真实。但是,为什么他的身份,偏偏那样虚幻?
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再被他的眼神蛊惑,往日沉稳冷静的眸底,似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涌动,剧烈翻腾,经久不息。
嘶——
有轻微的吸气声,打破了两人间的凝视,不知是谁。
钟新月猛地收回视线,恼怒地掰开他的手掌,“下班再说。”
“现在。”
被当做猴子观赏了,钟新月动怒了,李承泽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轻柔却又强势地拉着她起身,不由分说地将人往他的办公室带。
转身时,他眼角的余光扫了那吸气的人一眼,没有明目张胆的瞪视,却极具威慑力和压迫感,那人身体快于他的思想,迅速僵住,竟不得动弹丝毫。
门被随手关上,莫于川识趣地没有跟进去,挑了离办公室最近的位置坐下,等候差遣。耳旁传来的窃窃私语,莫于川不动声色地挑眉,却没有横眉冷对,也没有开口制止。
“他们怎么了?”
“谁知道呢。”
“难道是吵架了?钟新月看起来,像不想理李主任的样子。”
“乱讲,吵架?你说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哪对情侣没吵过架的?你没看钟新月早上一来就跟以前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报,而不是像前几周那样,没事的时候到李主任办公室走动吗?”
“听你这么一提,好像还真是这样。”
“废话,多明显的冷战啊。”
“呵呵,既然要吵架,那就吵吧,吵得越厉害越好……”说道最后,其中一个女人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插嘴道,而她的表情,却又偏偏是一幅想入非非的模样。
围着说悄悄话的几人,自然也看得出她脑海里此刻是什么想法,互相对视了一眼,沉默了。她们是个小团体,实在不好直接打击她,只能选择无语。
本来还算活跃的气氛,就因为女人的话,一下子冷了下来。
凝滞中,一道高傲轻蔑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讥讽,“呸,就你们嘴碎。”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几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陈颖,松了口气的同时,纷纷斜眼睨着她,表达她们对她刚才的鄙视的不满。
陈颖无所谓的耸肩,对她们的不满视而不见,转而对那个想入非非的人歪嘴,态度轻慢,“还有你,怎么,想趁虚而入?嗤——也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德行!”刘玲跟在陈颖后面,接了一句,接得太过适时,倒显出了几分滑稽。
咳,莫于川面无表情的脸裂开一条缝,很不道德的在心中扑哧一笑,那双不曾正视陈颖和刘玲的冷眸,此刻微微在她们身上停顿了片刻,暗自点头,倒是个有良心的。
“喂,陈颖,你说什么呢你?”
被陈颖讽刺了一道,那人怒瞪着眼,还嘴道。
“我说的是人话啊,哦,既然有人听不懂,那就算了。”陈颖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反正在她们面前,她的形象早没了,她也没必要装矜持。
“你还说!”
“唔,不说就不说呗。反正某人也听不懂,还省的浪费我的口水。”陈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咧着嘴迅速接口,然后夸张地扭着腰身,在对方火光四射的目光下,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她们中间穿过。
刘玲跟在陈颖身后,相较之下,她比陈颖含蓄低调多了,只是目不斜视,正正经经地离开。等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那人终于找回了自己嘴巴,继续碎碎念。
“切,也不想想她自己以前是什么德行,有什么资格说我?”
“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我说的是钟新月,又不是她,真不知道她急个什么劲,脑袋长歪了吧她。”
“天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不觉得陈颖最近对钟新月很是维护吗?”
“对对对,有一次我还看到她帮钟新月倒水呢。”
“真的吗?那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呃,我在想该不会是……”
经陈颖这么一打岔,原本的八卦点被洗牌,重新开始。
莫于川淡定地听着,坐姿挺拔稳重,不动如山。刚开始他还只是抱着消遣的心态随意听听,只不过听到最后,莫于川的额际隐隐有了抽搐的迹象,脑海里只剩这样一个想法在不断地盘旋:如果范愉愿意跟她们交流,他们肯定很谈得来,很谈得来……
联想到那被津津热道的焦点,莫于川漠然的眼底,反倒有了丝笑意,丝毫不担心她们口中所说的吵架会发生。
早在决定追求夫人时,少爷几乎将夫人所有的一切都掌握清晰了,自然也知道夫人的底线和原则。交往时,以少爷此次绝无仅有的用心,是绝不会傻到去触犯夫人的底线和原则的。
而少爷理智,夫人也不差劲。
既然没有可争执的对象,冲突就不会存在,如此,吵架那种小儿科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少爷他们身上?
这样想着,莫于川一边安然地坐着,一边捉摸着这段时间以来,以夫人对少爷越来越亲近的态度来说,少爷应该是时候收网了。
就不知道当一切开诚布公后,夫人会不会被少爷的身份吓到。
想到夫人知晓后吃惊的表情,莫于川会心一笑,那样性情的女子,肯定会觉得少爷的身份是个累赘,而不是荣誉。想着,莫于川忽然有些期待,持有这种想法的夫人,又会以什么面目对待少爷呢?
莫于川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的是,李承泽的确是快坦白了,却不是他主张收的网,而是钟新月主动提议的。
“说吧,我要知道。”
办公室内,钟新月挣脱李承泽的手,抛弃心中所有的顾忌,直接切入主题。她的语速很快,仿佛慢了半拍,便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似地。
李承泽只是微微的讶异过后,便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了。心底却没有想象中的愉悦,反而有些怔住,为她此刻似冷静,又似激动的表情。
半晌的宁静。
李承泽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耐心地等她缓和情绪。眸光专注而安静,那是无声的,也是最有力的安抚。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过。
钟新月毫无疑问地败下阵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在他位置旁边,专门为她准备的靠椅上,无力地重复,“李承泽,你到底是什么人?”
环顾他的办公室,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放置的东西很少,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桌上,一目了然。
简洁到,也许只有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是他自己的,其他的东西,都是律所提供的。这样的布置,似乎准备随时走人的样子。
如此明显的疏漏,为什么她之前就忽略了?
刀削般的面容,有片刻的锐利和冷凝,是谁对她说了什么?!
似乎知道李承泽想问什么,钟新月低低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为他解惑。
“奶奶的遗体之所以这么快能运回来,是因为你吧。”
昨晚三叔一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竟然能出动武警部队,到殡仪馆抢人?”
在她沉默以对过后,她的三叔还说了什么?钟新月一手支在桌面上,乏力地抚着额头,一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回想。
“一路飙车狂奔,横冲直撞,视交通规则如无物。这样嚣张的行为,该有多嚣张的背景做陪衬?”
“包下南航专机,只为运送你奶奶的遗体,这样的大手笔,该有多大的财富支持?”
“你该知道,现在的新闻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上,而那样爆炸地新闻,却没有任何媒体报导,完完全全的隐匿了下来,其中的原因,你也该自己想想了。”
“新月,也不是三叔瞧不起你,或者是嫉妒你,你还年轻,可能不知晓官场的水有多深,有多浊。当官的人,真不是你能招惹的。”
“本来不打算来的,但你奶奶生前一直念叨着你,三叔想了很久,就当是圆了你奶奶的心愿,来看下你。顺道劝你一句,那样的人,能分就分吧。”
能分就分?
听到最后,李承泽的脸色是说不出的平静,狭长的丹凤眼底,却是风云汇聚,波涛汹涌。
不愿听到更多消极的话语,也不愿问她到底怎么看,他快速却不失沉稳地截住她的话,“新月,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会告诉你,所有你要知道的。”
时针在工作时间的范围里行走,李承泽是无畏顾及,而钟新月是无暇顾及,任性地占用上班时间聊私事。
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并排而坐,虽然不是同一张靠椅,但那份亲昵的姿态,早已透过交缠的手,显山露水。
浑厚低沉的声色,在钟新月的耳边盘旋环绕,诉说着她不曾接触过的世界,陌生而茫然。钟新月沉默地听着,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李承泽,三十一岁,李氏集团的最高董事,同时也是国家军队四总部中,参谋部上将,隶属第一野战军建制。”
明面上,四总部各司其职,权利均衡。而暗地里,参谋部则是公认的位最高,权最重的部门,凌驾于其他三部门之上。是以,很多人都称他大帅,而非上将,这点,他从不否认。更何况……
李承泽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依旧沉默,心里沉了沉,声色也跟着低沉了几许,“我在政界里也有些人脉,但是知道我存在的人,并不多。”
“就这些了。”
他结束了全面的自我介绍,钟新月面色沉静如平湖,看不出情绪。
窄小的办公室,一片沉寂。静寂到似乎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噗通噗通,一下接一下,速度越来越快,间歇越来越短,显得急促而慌乱。
李承泽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缺乏耐心,只不过几分钟的沉默,他心就开始躁动不安,甚至失了往常的频率。
抓紧了掌下的手,试图以实质的碰触,消除心中升腾而起的不安。
许久。
钟新月才沙哑道:“参谋部上将?”
“嗯?”措手不及般,他呆呆地应道。
“那是什么职位?具体是做什么的?影响力如何?”
“没概念?”李承泽反问。
“嗯,没概念。”
钟新月蹙眉,大学学的军事理论,她早在考完后就还给课本了。
上将。
她只记得应该是个很高的职位,只记得达到上将级别的应该有军龄限制,李承泽的年龄应该不够吧。
虽然奇怪于钟新月的反应,但见她像是真想了解,李承泽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离开时,两人一前一后的姿态,使得律所里再度掀起一阵流言蜚语。
这一次,刘玲也忍不住加入了讨论的行列,“李主任和新月姐真的吵架了吗?”
他们人之间的氛围,从来都是温馨到不可思议,而刚才,她明显能感觉出他们之间沉默的气息。
一听这话,陈颖愤怒的小眼神刷刷地朝她射了过去,不耐烦地说道:“就算是吵架,那也是良性的吵架。没听过吵吵有益健康吗?你跟着瞎起哄什么?一边凉快去。”
“可是,他们真的很奇怪啊……”刘玲不死心,欲言又止。
陈颖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好无趣,为什么她非得向这个白痴解释这么多?她又不是当事人?!
揉了揉僵化的脸,陈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别可是了,你没见李主任和新月牵手的姿势吗?十指相扣,是十指相扣耶。”
说得激动了,陈颖表情忽然生动起来,趁着停顿的空隙,双手忍不住交叉握住,拟作十指相扣的手势,这才继续有声有色地继续点醒刘玲。
“你有见过吵架的情侣,还十指相扣的吗?你有见过吵架的情侣,男生还特地减慢步伐,让女生跟上的吗?你有见过吵架的情侣,经过桌位时,男生还特意站在桌角旁,让女生先走,就怕女生不经意被碰着磕着了?见过没有,见过没有?”
连续两个反问重重地说完后,陈颖不耐烦的情绪,早飞得连点碎渣都不剩了。那精心装扮过的俏脸上,唯余各种羡慕滴妒恨,丫的,怎么说她长得也不赖啊,怎么就没能遇到那样的极品好男人?
有些被陈颖最后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倒,刘玲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陈颖双手一摊,“那不就得了。”
“那他们怎么突然就走了?是急着去哪里呢?”刘玲顶着陈颖含恨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现在可还是上班时间啊。”
“呵,呵呵,呵呵呵。”陈颖阴阳怪气地连续笑了几声,不耐烦催促,“你也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啊,新月交代给你的任务做完了吗?没有?那还不做事去,这么八卦做什么?”
气呼呼地督促着刘玲学习,陈颖心生感慨,新月,我这么帮你,你可得好好地谢谢我。尔后,在刘玲看不见的角度,她悄悄恢复八卦的本性,轻声嘟囔,其实我也好想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儿来着……
南市军区。
三栋宏伟的建筑并排而立,四四方方的建筑,刚硬刻板,无一丝艺术性的美感。建筑的前面,是一块地皮面积巨大的训练场地。
怔怔地站在窗口前,俯视着操场上一块块绿色方阵。钟新月的眼底,是难以形容的震撼,一贯风平浪静的眼眸,此时已是风云变色。
“一——二——三——四——”
“匍匐准备——”
“格斗拳准备——”
十几块百来人的方阵,轮流上阵,做着不同的表演。
齐步走的,军姿飒爽;匍匐前进的,眼神坚毅;格斗方阵,每一次的出拳,都充满了力度和狠劲。每一次口号都用吼得,每一次吹哨都响彻天际,振奋人心,让看的人,都跟着热血沸腾。各个方阵,都以自己最好的姿态,迎接领导的检阅。
而那个所谓的领导——
钟新月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主席台上。
他,就站在那里,稳重从容。
没有声嘶力竭的喝令,没有血腥野蛮的暴力,只一个眼神,只一个颔首,便能让人畏惧,让人臣服,让人兴奋,让人感动。
时值正午。
阳光热烈。
然,万丈光芒,却敌不过他的一站。
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显得如此耀眼,无尽的压迫感从他的周身释放开来,极具威慑力,让见者不自觉畏惧臣服。
君临天下。
不由的,钟新月的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军演结束时,钟新月还处在震惊的状态,没回过神来。直到李承泽下了主席台,直到李承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眼神依旧懵然。
“看到了么?长官,军队的实际调配者。而上将的影响力,以小巫见大巫,就如你见到的这样,再以立方几多翻倍。至于我具体的工作内容,我需要保密。你是律师,相信你能理解。”
李承泽挥退了身后的人,空旷整洁的办公室,立马只剩他和钟新月两人。
“看懂了。”钟新月堪堪垂头,表情模糊。
此答非彼问。
李承泽眼神一顿,沉声问道,“看懂了什么?”
“距离。”
------题外话------
……
李承泽这身份抽象得……。
捂脸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