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已过。
清帐后,这场丧礼算是告一段落了。用来办理丧事的桌椅、锅碗及老旧的录音机等东西也全部退还殡仪服务公司,只留下了白色缟素以及红布条。再伤心,七日了,情绪也该平静下来了。几个嫡亲的人,重新开始了谈笑风生的生活。
回到律所工作的第一天,钟新月的情绪也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只是失去了惯常的微笑的假面,连见面的问候都显得勉强。
办公室里没有秘密。
即使都知道钟新月为何异常,也没人拿这事来八卦。毕竟,死者为大。
白天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继续。
只是夜晚……
再一次梦见奶奶离开,她从梦里醒来。周围密闭的空间,暖黄色的灯光,钟新月不适地眯起眼,瞬间防备,这,不是她的房间。
“醒了。”
头顶上有人在说话。钟新月转头,看见了一张可以让她信任的脸,慢慢放下了心中的警戒。初醒时的迷蒙渐渐消失,脑袋里恢复以往的清明,没有计较为什么她会在车上,而是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墓地。”
他毫不隐瞒。
钟新月愣住。
南市的墓园,死气沉沉,阴森森的气息笼罩整个上空,阴冷幽暗,让人心里忍不住发凉。月色不明,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黑白相片上的头像,轮廓模糊。月色也不暗,那头像下,刻着的名字,是她印在心上的。
“奶,奶奶?”
她垂着头,怔怔地呢喃。
“嗯。我跟伯父伯母商量了下,买下这一方墓地,让奶奶入土为安。”
李承泽声音很低。南市的观念极为传统。只是现今墓地太紧张,平常人已经没了死后入土为安的奢望。但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问题。
既然新月如此在意钟奶奶,他也不会委屈了她,让她只占据殡仪馆的一个小位置,甚至过段时间连骨灰都可能被丢弃的下场。
“你……”
呼吸瞬间急促,她乍然抬头,呐呐地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承泽眸光微动,朝着墓碑上的人低头致敬,然后示意钟新月将重心放在墓碑上。后者转过头,看着那石碑上模糊的头像,眼神渐远,一种奇异的心思缓缓流淌。
怕惊扰了沉静迷茫的她,李承泽的声音,轻若鸿羽,“我站得远一点,你自己跟奶奶说说话。”
脚步声响起,渐远。
钟新月缓缓地蹲在了墓碑前,左手轻轻摩搓着右手手背上的月牙印,细长的月牙透过指腹的触感印入脑海,想着这几日来反省得出的结论,她的眸光明明灭灭,最终溢出出口的,只有一句舒缓绵长的叹息。
“奶奶,对不起。”
夜太静,低低的喃语透过清风,传进了李承泽的耳中,不是啜泣,不是想念,而是道歉。他的身形微顿,眉宇间闪过错愕和疑惑。
那黑白相片上的人,依旧慈祥地笑。
钟新月静默了很久,久到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腿早已发麻。
回去的路上,她沉默,他不语。驾驶座上的莫于川尽职地开车,不发一语。氛围更加安静,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窒息。
“李承泽,谢谢你。”
单元楼的楼梯口,她仰头看他,素净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眼底已经有了些许的暖意。李承泽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低头认真说道:“早点恢复。”
楼梯转台处,陈旧的电灯泡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余光撒到他雕刻分明的脸上,显得愈加柔和。
早点恢复,是他最想要的谢礼。
“好。”
弹指一瞬间,夏季渐渐崭露头角。春虫的鸣叫,换成了夏蝉的杂鸣,身上的衣服也从长袖换成了短袖。
一如既往地生活,一如既往地接案工作。钟新月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关于结婚的话题,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
五月末的夜晚,开始来得迟缓。金黄色的落日余晖,将整个南市映衬得安详平和,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也让南市的空气变得格外清新。
例常的傍晚散步时,李承泽唤了她一声,开口问道:“你上次说带我去的地方,是哪里?”
钟新月默了一下,“你还记得?”
李承泽默。他一直都记着。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站在半山腰的巨石上,她如是说。
飒飒的晚风,吹得人的心情异常舒畅,吐息间,似乎能把人胸中的浊气给带了出去。山腰之下,是即将成熟的早稻田,柔软细长的稻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
她偏过头,微笑着解释。
晚风拂过脸颊,凉凉的。
山不高,离家的距离也不远。站在石头上,放眼望去,景色虽然不算美好,却真的是个发呆和偷哭的好地方。小学的课程少,放学早,她偶尔会先爬上来呆一小会儿再回家,然后骗他们说是老师拖课。
想到那幼稚的过往,钟新月抿嘴低笑。
李承泽侧着头,看着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唇角忍不住牵出一丝愉悦地笑意,她在跟他分享她的小世界。
探知的欲望被开启,他得寸进尺,“新月。”
“嗯?”
“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低沉舒缓的男声,好听至极。
“很无趣的。”
“我想听。”他坚持。
“……”她沉默了下,蹲下用手拂了拂石头上的树叶和碎石,坐下。李承泽也照做不误,盘腿坐在她身侧,那宽厚的肩膀几乎触及她的,静静地听她盘点往事。
“淋雨跑回家后,又跑回学校,给滞留的同学送伞。”
“蹲到流浪汉身边,问他要不要吃芭乐。”
“以为真的有孙悟空,盯着天空,想要看猴子翻跟斗。”
绞尽脑汁,钟新月一点一点地回想小时候比较有意思点的往事。李承泽默默的听着,一手拉过她的右手,状似不经意地描摹着手背上的月牙印,若有所思。
直到女声停止,他才开口:“新月,你确定这是你会做的事?”
疑问的语气里,不乏好奇和好笑,她微恼,“都说了很无趣的,你又不信。”
“不是无趣。”
“嗯?”
“是傻。”
钟新月:“……”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
不若白天的喧嚣,夜晚的南市,显得格外的宁静和平和,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怡人惬意,仿佛连四肢都渗透着慵懒和舒适。
“那有没有快乐的事?”他试图引领着她,让她多说些开心的事,过开心的生活。
钟新月的笑意僵滞,“奶奶疼我。”
这是她能想到的开心的事,但是……清淡的眸光暗了下,似浓墨翻滚,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天空渐暗,月色低垂。
瞬间低沉的情绪,李承泽立刻就感受到了,握着她手掌的手,紧了紧,适时得压下想要深究的欲望。然后,在黑暗中,响起了他低沉暗哑的声音,“我很高兴。”
“嗯?”
知道她看不到,他还是心疼的笑了,眼底泛起怜惜,“在那样的环境下,你还能健康长大。”
不算美好的童年,造就了她的敏感,却也只是敏感而已。没有走歪路,没有长成阴暗的模样。这是他最庆幸的地方。
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心疼和高兴,而那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钟新月的眼神闪了闪,“致和跟你说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钟新月表情顿了一下,有些难堪。致和他……
“他是为你好。”
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瞬间接了下去。
同是男人,他自然清楚沈致和的目的。感情的磨合,越了解越心疼,越心疼就越放不开。既然放不开,那么伤害,自然会降到最低。薄削的唇抿起,不含一丝笑意。若是沈致和未婚,就他这般为新月着想,倒是个合格的情敌。
“我知道。”
致和绝对不会伤害她,这一点,她很自信。钟新月垂着头,眼神闪烁,她难过的是,那些她努力遮掩起来的伤疤,就这样被人揭开,被人知晓,对她来说,比被自己的当事人当庭泼骂还难堪。
“其实……”他欲言又止。
“什么?”钟新月意兴阑珊地接下。
“你的伶牙俐齿我是见识过的,但是打人……”
钟新月表情微顿,还不待说什么,就听他泛着笑意的声音继续传来,“斯斯文文的性子,却能跟男生打架,违和的感觉太强烈了。”
笑意在风中浮动,他微微侧身,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亦是藏了点点笑谑,整个人散发着愉悦地气息,让她的心情不由自主的跟着轻松起来。
“真的很强烈。”
他强调。
不强调还好,这一强调……钟新月噗嗤一笑。他没有幽默细胞,她知道。但是,他却在用这样的方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没时间难堪。眉眼弯弯,她放松了身体,任自己深陷在他的领域里。
光洁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偶尔亲昵地点着,蹭着。眸里的亮光,璀璨如钻,异常动人。“怎么可以这么好呢?”
她愉悦地低喃喟叹。
体贴入微。
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男人……
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掩在黑夜中的笑容,馥丽明媚,暖如春日午后的阳光,展颜之间,令人怦然心动。缓缓地微笑声,愉悦而绵长,犹如三个月前他们刚交往那会儿,轻松无忧的笑。李承泽心一松,总算彻底恢复了。
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问,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只是那如夜的黑眸,分明闪烁着溺人的柔和。
“李承泽。”
“嗯。”
“我觉得我赚了。”
“很明显,不是吗?”
……
回去的路途中,有轻轻的交谈声萦绕在两人周身,将两颗心紧紧相连,气氛微妙美好。身与心的愉悦,如潺潺流水,流淌在四肢百骸里,让两人的步履抛开了工作时的干脆利落,变得尤为舒缓和从容。
山脚下,坐在车里等候的莫于川,百无聊赖。在看到牵手而归的人,心底忍不住划过喜悦和艳羡,却在想到自己的使命时,那抹艳羡,终归于平淡。
只是钟新月放松的情绪,还没持续多久,便被出现在她房前的人打破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看到他,钟新月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下,毫无预兆。
“你回来了。”
在钟新月皱眉的间隙,对方已发现了她,并主动打招呼。钟新月瞬间收敛不喜的情绪,只是脸部的表情还是渐渐僵硬了起来。
“三叔。”
暗淡的过道中,她疏离地颔首问候。
成熟的男人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刚落座,还不待喝杯茶,他就开门见山地亮出目的。貌似宽慰的劝解,却让正低头泡茶的钟新月瞬间抬头,锐利地眼神紧锁住眼前的男人,语含锋芒,“你说什么?!”
“我不认为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新月,不要逃避。”男人摇摇头,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眼底的锋芒渐渐熄了下来,钟新月沉默。
离开时,男人无意间抬头,见房间还亮着,心底摇摇头,如果那件事真的是她男朋友做的,那么他男朋友的身份贵不可言,又岂是新月能高攀得了的?
放弃,是最好的选择。
新月,希望你还够理智。三叔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午夜,万家灯火俱灭,整个世界被黑幕笼罩,陷入令人心惊的黑暗,黑幕之深沉,如巨大的黑漩涡,噬人而危险。
独家灯亮,在茫茫黑夜中,飘摇欲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