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还未过,钟家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一片光亮,颇具人气。嘈杂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出,有哀痛欲绝地哭泣声,也有不和谐的欢笑畅谈声。两厢对比鲜明,极具讽刺意味。
离钟家斜对面一百来米处,是一所设施相对简陋的小学。小学前面的操场边上,有一棵古老的榕树,沧桑地占据在天地间,细而韧的榕树须随风轻荡,繁茂枝条之间,偶尔留下点点飘移的月光,树影婆娑。
因为隔得近,沈致和还能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房子,在一片乌黑的时空中,显得尤为惹眼。他那形状美好的眉峰微微敛起,似乎在想着如何开口更为适合。
沈致和不说话,李承泽也不急着催。
良久的沉默,沈致和终于开口打破寂静的氛围,只是那话,却是一个问题。“李承泽,你会觉得新月的笑,很……假么?”
眼里闪过异样的光华,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诧异归诧异,李承泽却是没有任何思索,从容地摆出自己的立场:“不会。新月的笑容,与其说是假,倒不如说虚无来得合适。”
他的新月,其实有着某种避世的情绪。她的笑容,很温柔,是真实的温柔,却也是仅有的三分温柔。剩下的,便是疏离。微笑时,她仅是眉眼弯起,笑意却不及眼底。
她的微笑会让人沉沦,只是她眼底深处隐藏的漠然,又把人从沉沦中拉回现实,因为她的眼底,雾色朦胧,仿佛谁都入了她的眼,又仿佛谁都走不进她的世界。
然而,有一个人例外。
李承泽的眉目凝结成冰,这个特别的人,本来他不能肯定,但是刚才情形,足够令他确定了。那个例外,定然就是眼前这个人。他锐利的深瞳,掠过危险的光芒,似是嫉妒,也似是不满,却都消散得极其迅速,像是不曾出现。
新月对沈致和的笑,是真正的笑。
平和的五官,尽情地舒展,深邃如海的眼眸,流转的是璀璨的光辉,波光粼粼,那一瞬的温情和风情,恍若昙花一现,是他见过的,最动人的风景。
只是那笑,却不曾对他绽放。即便他们亲密如此,她亦不曾对他露出一丝含有依赖的笑容。想到这里,李承泽心绪微堵。他,想要成为她的依靠,想要成为她依恋的存在。
没有在意李承泽的情绪变化,单是听到他如此的回答,沈致和微微一笑,带着了然,“看来,你是真看懂了。”
看懂了什么,他没明说,但是两人心知肚明。
顿了会儿,他转口问道。
“比起钟瑜和钟杰,你认为新月长得怎么样?”他问得莫名其妙,李承泽却知晓,这才是切入正题的开始,并且是以新月和过往为主旨。
如此,李承泽霎是配合,如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没仔细观察过他们,但毕竟是新月的亲人,他多少还是会注意一点。
“钟瑜和钟杰长得还算不错,只论样貌,新月比不上他们。”
“呵呵,比不上?”不意外地听到李承泽的评价,沈致和轻笑,倏尔慨叹,带着丝丝的讽意:“何止是比不上?钟瑜骨骼纤细,长得小巧精致,从小就被宠在手心里,伯父伯母到哪儿都带着她。而钟杰,桀骜帅气,又是个男孩,得到的宠爱,丝毫不比钟瑜少。”
“在他们面前,新月就跟丑小鸭一样。没有钟瑜的美貌,又是女孩子,李承泽,你明白新月心里的自卑吗?”
说道这里,沈致和懊恼地皱眉,像是气愤自己年幼无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刚认识的时候,不可否认,我也只注意到了钟瑜和钟杰,并且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像旁人一样,忽略她,无视她。”
沈致和忽然凉凉地自嘲,“如果,不是见到她跟男生打架,我也不会注意到她。”
李承泽意外地挑眉,“新月?打架?”
“很不可思议是吧。一个矜持得连说粗话都不敢的人,居然也会打架。”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沈致和既心酸又无奈,“八岁那年,钟瑜放学后,受一个高年级男生欺负,被推到在地,手心磨破了皮,疼得哇哇大哭。”
“你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沈致和嗤笑一声,“只是磨破了点皮,连一点血迹都看不到,那个娇滴滴地女孩就哭得撕心裂肺,活像刚从从地狱里受罪回来一样。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男生,却又畏惧地不敢还击,甚至连从地上爬起来都忘记了,只知道傻傻地跌坐在地上哭泣。”
“后来,新月找来了,你猜她都做什么吗?”
关于钟瑜的事,李承泽可有可无地听着,眉宇间甚至有点不耐烦,直到沈致和提及新月的名字,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才带了点情绪,接口道:“她做了什么?”
才八岁,他的女孩,当时还那么小,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难道真的直接冲上去跟人打架?
“她啊,一共做了三件事。她先是陪着钟瑜哭,边哭边问周围的人,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后,走到男生的面前,咬着牙,用力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冷不防被推到在地,划伤了手。”
随着沈致和一字一句离口之言,李承泽片刻的怔然后,忍不住勾唇自得一笑,“聪明的女孩。”
沈致和也笑,“是啊,没有盲目地上前理论,而是理智沉稳地了解事情的真相再选择出手还击,而那眼泪既安慰了钟瑜,消除她的孤独感,又为后来在老师面前评理时,不经意间博得了更多的同情分。”
“这是新月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了,也因此,我才看到她。”
他们同岁,即便是他,在那样的年纪,遇到了相似的事情,他处理的方法都可能不及她。她太懂事了,让他几乎立马就起了比较的心思,同时因为好奇,他开始处处观察她。只是,越了解,越心酸。
初春的晚风微凉,空气中还带着些雨后的湿气,仿佛沾染了沈致和心中涩然,似乎连月光都慢慢隐藏了起来,气氛也开始变得浓重。
“漂亮的女孩子受伤总是会有人心疼,即便那伤口,微乎其微。”沈致和徐徐地说着,操场外的公路,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留下刺耳的摩擦声,恰好掩盖了他语中的冷然,“钟瑜后来被赶来的钟伯父哄着抱回家了,而维护了姐姐的新月,则被钟伯母恶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心脏猛然被一根细绳缠住,窒息的感觉骤至,李承泽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寒霜替代而上,他冰冷了语气,“为什么?”
“哭哭哭,就知道哭,姐姐被人欺负了,居然还站在一边看,还嫌不够丢脸是不是?!笨蛋!夭折!”
沈致和低低一笑,回想着当时钟母嫌弃的语调,以及厌恶的表情,胸中有股怒火自心底蒸腾而上,清润的眼底,划过隐忍的狠意,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凝神望了眼不远处灯火不息的房子,想着里面安静休息着的人,沈致和的语气微微回暖,只是那内容,依旧让人心酸难忍。
“对了,你大概不懂得夭折的意思吧。它是这儿的方言,通常说出这个词后,后面跟着的句子是: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么?
狭长深邃的丹凤眼,闪过冷凝的光芒,那一度令钟新月着迷的,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的大掌,倏然紧握,手背上的青筋乍现,那是种恨不得揉碎一切的力道,强劲而危险。
李承泽克制胸中几欲奔腾而出的怒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往后,要讨债时,才不会遗漏半丝半毫。
“我们两家本就离得很近,想要知晓她的生活状况,简直易如反掌。”
“钟伯母对她很是苛责,那样严厉的态度,近乎虐待。”
“她很少哭,不仅那一次哭了却被钟伯母打了一巴掌,也因为她曾哭着求要办图书馆的借书证,结果却被赶出家门,哭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才被钟奶奶领进门。从那时起,她便很少哭了,因为哭,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她笑得很矜持。那不过是因为笑得大声了,会被他们鄙视,会被骂成疯子;不笑的话,又会被斥责是在给他们摆脸色。”
沈致和淡淡地声色在冷寂的空中飘浮,凉意袭人,苦如咖啡,涩似青橙,冷若冰霜。
“笑不行,不笑也不行。李承泽,你能理解一个八岁的小孩,要拼命学着克制自己的情绪,在没有人提点的情况下,渐渐摸索出原来还有一种笑,叫微笑,不浓、不淡、不深、不浅,不会被骂的感觉吗?”
夜风,真凉。
凉入心底,化为钝钝的伤。
那样的经历,算不得什么。真的。
李承泽放松了手掌,覆盖在自己的左胸,那里,在离心脏不远处,有一道伤疤。是一次军演间,对方败了,恼羞成怒后,不顾规则当场拔枪开火时不慎留下的。
生死一瞬间,他亦不觉得如何。
而现在,只是听了沈致和的话,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他的心脏,竟已在抽抽地疼,一阵盖过一阵,恨不能替她承受了才好。
他的女孩,才几岁?
他们怎么舍得,那样对她?
怎么舍得?!
这一次,沈致和将李承泽眼底的心疼收进眼底,满意地笑了,甚是满足。李承泽,如果要心疼,那就狠狠地心疼吧。疼着,才会顾不得伤害……
“新月九岁的时候,钟伯母不小心将滚烫的开水倒在了她的大腿上,我亲眼看到那迅速红肿的大片肌肤,很吓人。只是看着,我都觉得疼,更何况是她?只因为钟伯母不是故意的,她便没有哭泣委屈的理由,明明掉着眼泪,却是面无表情。”
“害怕受伤,却因为心存期待,踌躇着靠近,又怕招来厌恶嫌弃的眼神;彷徨着远离,却又担心从此被遗忘……一年到头,都活在小心翼翼,患得患失里。”
“明明是一家人,明明都是小孩子,钟瑜可以活得娇气,钟杰可以随意发脾气,而她却只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承泽,你能懂得新月当时的无助和恐慌吗?”
“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李承泽涩然,方才嫉妒的情绪早已被心疼所替代,酸酸的,涩涩的,涨得难受。之前那个心理咨询师口中的打击和挫折,是否就是这些?
听到李承泽暗哑的问话,沈致和突兀地笑了,只是那笑容却没有任何温度,“这你就心疼了?”
李承泽微微诧异,他居然会这样笑,在他这个,算得上是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地,袒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的确,沈致和在人前,从来都是个温柔的男子,他的笑容,大多是温暖和煦的,即使不高兴也不会失礼于人前。而不是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讥讽和不屑。
“不止?”他问。
“当然不止。这样的事情,多到你听不过来。如果你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她,如果她愿意告诉你的话。”
沈致和开了个头,却不告诉他全部。只是转了方向,继续说道。
“了解得越深,刚开始的好奇和较量的心思,就渐渐的变成了心疼。后来,她受伤时,是我买的药膏,是我替她敷的药;她想要看的各类书籍,是我假借各种名义,向我爸妈拿钱买来,然后揉旧了借给她的;她初中时学骑自行车,也是我手把手教她的……”
“几乎从关注她起,她的每一件事,事无巨细,我都有参与。青梅竹马,说的就是我们这样。她是我的青梅,我是她的竹马。就差没许诺彼此不离不弃了。”
李承泽皱眉,脸色似乎有些古怪,为他语气里的亲昵,以及他们那段他不曾参与的、两小无猜的时光。
而与李承泽黯然的情绪相比,沈致和到显得平和多了。
他和新月之间的往事,每天夜里,他都会在脑海里回忆,有时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过一遍,有时是鞭辟入里,恨不能记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个表情。
时间久了,他的脑海里储存里她各式各样的表情,即使分开后一年见不到一次,他却仿佛能自由地控制她的情绪,在脑海里幻化出她开心时的模样,她皱眉的模样,她落寞时的模样……
关乎她的一切,不必过多思索,他信手拈来。
温润的脸,闪过瞬间的寂寥,沈致和倚靠在榕树上,嘴角残存着一丝讽意,却不知对谁,收了口,他不再言语,只等李承泽自己领悟。
许久,李承泽开口,“虽然介意,但是,能理解。”
沈致和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在解释新月对他的与众不同。他们的关系,确实很不一般。所以,是真能理解了,即使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沈致和眼里划过一丝赞赏,然后微笑,聪明人。他和新月的关系,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在最快的时间内摊开坦明,那便能摘除隐患,以后若江洁想做什么,也没有理由了。更何况……
“还有,谢谢。”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让她不孤单。刀锋般锐利的五官,闪现出一抹柔和,他郑重地道谢。
沈致和眉眼微挑,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是我自己想这样做。不用你道谢。”
心疼她,在意她的所有,已成了他的本能。不需要任何人来道谢。略显阴鸷的脸色,只片刻便恢复了人前的温和有礼,他淡淡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和她,几乎无话不谈。她所有的伤,他都知道,只除了一件事。
“什么事?”
“新月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月形的齿印。从那道齿印出现开始,新月她,不再向伯父伯母主动争取过任何东西。他们给,她便感激地收着;他们不给,她便不去奢求。”
他知道她的心结肯定跟那道伤疤有关,只是问过了两次,她都笑着移开话题。第三次,看着她沉默的表情,他便舍不得追问了。
李承泽仰头,呼吸略微绵长。连沈致和都不能说的事,他想,绝不会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月光慢慢从云层钻出,透过枝叶间的缝隙,遗落银丝缕缕。丝丝银辉洒落在他身上,充斥着柔和的色彩,却在接触他身体的时候,被他身上的冷硬所调和,幻化成冰冷的线条。
瞬间的凝思过后,李承泽释然,既然不是开心的事,她不说,他便不问。只是,能从别人口里了解的事情,他不会遗漏。
“和我说说新月和她奶奶的事吧。”
她既然不是爱哭的人,当初差点被人掐死的时候,她都没哭,而现在,却为了一个长辈哭的那么伤心,不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却悲伤到了极致。结合沈致和刚才说过的话,她这样的反应,太过反常……
或许,她的奶奶,会是她悲伤的童年里,少有的,美好的回忆……
“新月八岁之前,是跟着钟奶奶一起过的。钟奶奶待她很好,市场,田间,姐妹会,只要新月想跟,钟奶奶从没拒绝过。有好吃的,也会记得给她留一份。有时候,钟奶奶还会背着她走。”
“伯父伯母不愿意碰新月,连牵手都嫌弃。而钟奶奶却愿意背着她走,那是她渴望已久的亲昵,李承泽,或许你可以想象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抿着嘴在背上偷偷地笑,像只成功地偷了腥的猫儿,那样的满足,似是得到了全世界。”
“那种行为,钟父,钟母随意一个,轻易都能做到,却独独对她吝于施舍,而钟奶奶不一样……”
没有任何犹疑,沈致和缓缓的叙述,字里行间,有心疼,有不平,有……不能言说的眷恋。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无根的浮萍,渐渐消散在无形的空气中。
“最后,我想说的是——”
沈致和直起了身子,修长的身躯,一改往常温润如风的形象,身姿傲然挺立。二十五岁,比起同龄人的年轻气盛,此刻的沈致和,眸光具是冷凝的寒冰,那一份锐气和霸意,相较于李承泽的,竟是并不逊色多少。
然后,他在李承泽诧异的眸光下,低下头,弯下腰,用最标准的礼节,用最诚恳的态度,朝李承泽深深地致敬。
“新月她,经得起任何伤害,却也经不起任何伤害了。我以北城星河房地产现任执行董事的身份,拜托你,请珍惜她。”
在亲情里受了伤,她表面上装作莫不在乎,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每受伤一次,她的心,就会冷漠一分,直至无动于衷。
他不要看到那样的新月。明明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温暖。
“请珍惜她。”
暗淡的夜,让人心生惶然。他忍不住加强了语气,重复了一遍。
争取。
多积极的一个词汇。
相识这么多年来,能够让她争取的,从来就不多。除了伯父伯母的关注,除了钟奶奶的关怀,除了钟瑜钟杰两姐弟的认可,也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人了。
任何情绪,都不足以表达他对眼前这个人的羡慕以及嫉妒。
但是,那又如何?
他是她的选择。
再羡慕,也止于羡慕;再嫉妒,也止于嫉妒。
余下的,便是支持。
是了,支持。
沈致和兀自轻笑,温润的薄唇,暖暖地勾起,往日里温和疏离的眸光,此刻是掩饰不住的傲气斐然。新月,既然你想要,我便帮你挽留;既然你害怕,我便做你护盾。从北城商界骄子手中交托出去的女人,你不必畏首畏尾,不必担惊受怕。
周遭并不宁静。偶尔有摩托车疾驰而过的声音,也有轿车驶过的响声,更甚者,不远处的悲乐都清晰可闻。
沈致和的请求,夹杂在诸多的杂音里,却遗世独立。那是最郑重的嘱托,仿佛是将自己心中最珍贵的部分,双手奉上,恳切地乞求,却又暗含着威胁,只希望那人珍而重之,珠宝待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