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暖暖的。
律所对面的咖啡店顶楼,范愉扯着南煜咬耳朵。
南煜收了手中的望远镜,推了推旁边马步半蹲的人,问道:“你打算留到什么时候?把握时间,咱们去比一场。”
范愉半蹲着,手里还捧着望远镜,眼珠子瞪得都快飞出来了,完全不打算回答南煜的话。
望远镜里,一个女人,正在翻阅着资料什么的。他只能瞧见她的侧面,尽管如此,还是足够他感慨了。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亏他还巴巴地跑来看看这传说中的少夫人,亏他舍去了一年的嘴巴,结果,结果,诶……不提也罢。
那老神在在的语气,那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
南煜:“……”
几年没见。好不容易见上一次,至今为止,他就跟他说过三句话。
第一句是热情的邀请:“我们去看夫人吧。”
第二句是委屈的补充:“少爷担心我把夫人吓跑,不让我在她面前出现。南煜,你的望远镜借下。”
至于第三句……
听着范愉的感慨,南煜眼神一亮,笑眯眯地说,“介不介意我把你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少爷?”
以少爷将夫人捧在手心的态度,范瑜这般怀疑少爷的眼光,质疑夫人的外观,不知道少爷知道会怎样对待范瑜这只八哥呢?
“南煜!”范愉一惊,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想到身边人的唯恐天下不乱,他的脸黑了一半,终于舍得收回视线,死死地瞪着他。
这要让少爷知道,他就没活路了。质疑谁的眼光,也不能质疑少爷的眼光啊。虽然就外貌而言,他是真没瞧出少夫人那点配得上少爷。
想到老莫说的内在……范愉的脸,全黑了。他也想近距离接触一下啊,不接触,他怎么知道少夫人是怎样的人?不知道,他怎么认可她?不认可她,他怎么对暗堂的那五十大板释怀?
他现在背部,还在隐隐作痛……
眼前的人,一副我耳朵出了问题,听不到你在说什么的样子。范愉脸如黑炭,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到训练场,或者醉一场。你自己选。”
“混蛋!”跟南煜比枪法,他还不如自己找块豆腐撞死,都比在他面前丢脸死来得强。醉一场……范愉脸一拉,仿佛已经见到了医院在跟他的胃招手了。
“少爷要是……”
“醉!”
不就是胃出血嘛,男人,不流点血,还算男人吗?
南煜一撇嘴,“死要面子活受罪。”
范愉气得龇牙咧嘴:“你以为我这受的罪,都是谁给的?”
撇撇嘴,他拿起望远镜,最后瞄了一眼,他家夫人正与旁人交谈,看到那路人甲的模样时,范瑜一本正经地皱眉,没事长得比夫人好看做什么?!没事……
“还不走?”
南煜哼了声,左耳的钻石闪闪发光。
“啰嗦。”护短的心思刚长出了点苗头,还没来得及扩散,便被南煜的催促声打断,范瑜不耐地回了一句。将手中的望远镜往南煜怀里一扔,率先离开。
而律所,李承泽的办公室内,范瑜眼中的路人甲,小小的脑袋四处张望,将那娇俏的脸上的哀伤,褪去了不少。
“新月,你,你的男朋友,没,没上班啊?”
简短地说明来意后,钟瑜四处张望,没有见到预料中的人,娇嫩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失望。
她的面前,钟新月呆呆地站着,眸光隐隐失去了焦距,脑袋一片懵然。
“新月!”钟瑜跺脚。
耳旁传来不耐地催促,将她从混沌大地拉回现实,钟新月侧着头,表情奇异地呆傻,“哪,哪个奶奶?”
“你傻了?难道你还有叫谁奶奶?”
或许是律所的气氛严肃,钟瑜的讽语不自觉地压低了一点,漂亮的美瞳下闪烁着没有得到答案的不满。
见她脸色不对,钟瑜想了想,径自补充说道:“妈说,遗体不方便运回来,爸和三叔商量了下,打算直接在那边举办葬礼火化,你要不要过去参加?”
葬礼。
火化。
消息来得毫无预兆,内容又太过爆炸,不亚于晴天霹雳,钟新月的耳朵一阵轰鸣,嗡嗡作响。像是过了几秒钟,也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她才愣愣地回神,喉咙干涩,“怎,怎么会?”
明明年时身体还很健康地不是吗?明明年时海会说会笑会遗憾不是吗?
“问题真多。”钟瑜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随即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是三婶早上打电话过来的,说奶奶喝完粥就莫名其妙地倒地了。送到医院时已经去了。”
钟新月怔怔地听着。
“你要不要请假去一趟?要去的话,我们就一起订明早十点的动车票。”
“我今天去。”
垂下头,钟新月的鼻头发痒,呼吸沉重绵长。木然地打了份请假报告,手中打字的动作,迟缓如老妪。
钟新月的表情太过凝重,以至于整个过程,钟瑜都不自觉噤声,讷讷不语。
吱,吱,吱。
灰蓝色的打印机慢慢地吐出一张温热的白纸,还不待白纸完全脱离打印机,钟新月猛然回神,一把扯过纸张,迅速起身准备,慌乱的步伐,失了一贯的从容。
“新月。”
她的状态有些不对,钟瑜心里跳了跳,扯着她的手担忧地提醒道:“到三叔省份的车一天只有一班,你不记得了?”
回答她的只是她开门离开的背影,钟瑜皱着眉,自言自语:“可是,可是,做晚上的汽车也是明天下午到啊,时间没差多久。”
春运已过,汽车站的人影明显稀疏了很多,浓浓的汽油味熏得人作呕。
拿着订好的汽车票,钟新月麻木地坐在候车室等车。
晚上七点的车,而现在,才下午三点。
中间的四个小时,可以跟陈主任说明理由,而不是直接把请假条放在他的桌上,或者订个酒店,不至于让自己到省外后无处落脚。
时间充足,她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充分利用时间的间隙,她可以做的更好。很浅显的道理,她却失了理智,不去思考这些。宁愿坐在候车室里,闻着难闻的汽油味发呆,也不愿意去思考。
怔怔地发呆。
眸光空洞到虚无。脑海里,小时候的片段,像是开了闸,迅速充斥占据着整个脑袋。除了回忆,她没法再做其他的事。
奶奶跟她聊天,让她跟去田里种地瓜,让她坐在一旁看她打麻将,背她回家,开心地跟别人介绍这是她孙女……
尘封的回忆,不约而同的涌现,容量太大,将她的脑袋挤得发疼,将她的眼睛熏得干涩。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痛苦。
她的唇色苍白的惊人。偶尔经过的路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于她的颤抖,奇怪于那过于平静的脸上却又泪光闪过,眼神好奇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怜悯,却终究只是路过而已,徒留她陷在回忆里,拔不出来。
愈是想念,愈是后悔。无止境的后悔。
笨蛋。
为什么没有强行地留下她?为什么还要她去照顾三叔三婶?为什么打电话问候的次数这么少?钟新月垂下头,干涩地呜咽了一声,眼底是空洞的死寂,如沙漠荒原般死寂。
已经没有了。
那样的温暖,已经没有了。
不懂得珍惜的笨蛋。
想哭不能哭。再想哭,她也只是深深地呼吸,也只是努力地吞咽,即使喉咙干涩的厉害,即使每一次的吞咽,都会牵扯出一阵疼痛。
“新月。”
消失了几天的李承泽一接到消息,脸色顿变,立马停止安排钟奶奶回省的事情,根据消息,直接奔来车站。
听到声音,她缓缓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惯常的微笑,也没回话。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眼神平静,苍白的唇抿着,毫无开口的欲望。仿佛那人只是一个路人甲,而不是她喜欢的人。
播音室的声音,规律地响起,又一次提醒乘客上车。死板的音调平常至极,钟新月却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心重重地跳了下。
紧紧攥着手中的车票,手心的汗水,几乎将那薄薄的纸张浸湿。十九点的阿拉伯数字映入眼帘,那发红的眼底,掀起一片焦虑和痛苦。
每一秒钟都像是被延展了一般,漫长得不可思议。
已经趋于平静的表情,慌乱和焦急再一次出现。光洁的额上,因为紧张,逼出了一颗又一颗的汗水,冷汗涔涔。
一只大手伸过来,想要替她擦去,钟新月侧头躲了过去,整个人像个失魂的娃娃,木然地看着那只僵硬在半空中的手掌,眼底是令李承泽心悸的陌生,李承泽眼神一暗,瞬间下了某个决定。
“今晚,你就可以见到奶奶。”
钟新月的眼皮动了动。
“我们回去等,我保证让你见到奶奶。”
钟新月依旧沉默。
“我只会把奶奶送回家里,你在这里,也见不到。”
诱哄加威胁。
钟新月的终于抬头,抿着唇,愣愣地看了他好久,终于选择听话,摇摇晃晃地起身,却在想要移动时,身体僵直了几秒。
李承泽眸光一凝,他看得清楚,那个瞬间的停顿,是因为忘记了该怎样抬腿,该怎样走路。
跟失了魂一般,钟新月走路有些飘,如幽灵一般,死气沉沉。出了候车室,阳光依旧暖暖,却照的人的心里发冷,阴冷。
李承泽将她送回钟家的时候,大门敞开着,钟父和钟母都坐在客厅里,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间或是商量的声音。只不过那话里的内容……李承泽低头,看着前方沉默的人,忍不住皱眉,墨色的黑瞳闪过幽光,不发一语。
“新月呢?”钟父的声音。
“哦,钟瑜去通知了,”钟母回了一句,继续查找亲戚的电话号码拨打,眼神一错,看到钟父正在拨号的对象时犹豫了下,“致和那孩子就不用打了吧。”
钟父脸色不虞地斥了句,“你懂什么,沈家在北城赚的很好。趁这个机会多联系联系,以后阿杰大学毕业出来了,也好有个照顾。”
一边说着,他手中拨号的动作不停,电话一接通,钟父便换了张脸,有些谄媚。
南市的国道,一辆白色奔驰正飞速驶往最近的飞机场。
后车座上,收到钟父电话的沈致和,温润的表情骤然一紧,立刻朝吴义生下令。
“掉头回去。”
四个字,简短精悍。只是那内容,却令吴义生一惊,差点没掌控好方向盘。而同在后车座上的江洁也吓得一阵心惊肉跳,“致和,这是单向国道!”
吴义生也是一脸的不认同。
“回去。”
沈致和绷着脸冷喝。往日温和的眼底,掺杂了迫切和凌厉,吴义生往后车镜看了一眼,眼神一紧,立刻服从。
车头在江洁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然一百八十度调转,江洁的头不慎装上玻璃镜,一阵头昏,待清醒过来后,愤怒地娇喝:“你疯了!这是单向高速!”
在单向高速上掉头,根本就是自找死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愤怒过后,江洁冷静了下来,质问原因。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而她的疑惑,一直到到达钟家时,才得以解开。只是答案,江洁的眼神染上阴霾的色彩,这答案,这答案……
原本打算邀请亲朋好友出省参加葬礼,却不想钟奶奶的遗体便被专车运送了回来。在钟父钟母错愕疑惑的神思中,钟新月的三叔三婶在第二天下午,也回来了。
报死,购备棺木、衣衾,跪泣迎客,装殓,孝灯,轿魂……南市的丧礼,隆重而繁琐。气氛居于悲凉和热闹之间,奇异得讽刺。
整个丧礼的过程,没有人注意到,钟新月的三叔看她的眼神,隐隐带着些探究的意味。
钟奶奶去世的第三天,前来吊客该散的都散了,不能散的,也散得差不多了。丧事后面的尾事,都是一些近邻帮着打点。
初春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同人的心情。
钟新月支着脑袋,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眸光低垂。李承泽也坐在她身边,沉默相陪。只是那欲言又止的薄唇,表明了他并不想沉默的事实。
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没料想过,漠然如她,竟然也会有失魂落魄的一天。钟奶奶于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思索间,一道礼貌的声音打断了他。
“李先生,能不能让我单独跟新月说句话?”摆脱了钟父的热情问候,沈致和第一时间便是下楼找钟新月。
李承泽挑眉,看着他的眸光,微带这探究的意味。
沈致和坦然对视。半晌,他继续开口,“或许我能……”
“好。”
话未完,李承泽便出声应了句。能够拥有那样坦荡的目光,他的心思,必定也是干净的。几句话而已,他还不至于对新月身边的男性,草木皆兵。
院子不大,除了后门,有三面是低低的砖墙,将十多平米的后院团团围住,狭小的空间,给人身陷囹圄之感。
紧邻着后门的两面墙,均是开了铁门,连接左右邻居的后院。李承泽穿过右边的铁门,进入了邻居的后院。
看着李承泽的身影在十米开外停住,沈致和收回视线,坐在了李承泽刚才的位置,学着钟新月的动作,支着脑袋,垂眼看着水泥地板。低沉的声音,在清风中漂浮,有着淡淡地哀伤。
“已经三天了,还是不想开口吗?”
“是人都会死,钟奶奶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再伤心,生活还是照样过。你这样,我很担心。”
他的话,浅显至极,也直白至极,心思更是明朗。只是面前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后门门口,尾随而来的江洁心口一揪,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出去质问。他担心她?!他竟然就这样开口了!
丝毫不知江洁的复杂心理,沈致和继续说道:“我明天真的需要回北城了,在这之前,你真的不能让我放心一下吗?”
钟新月心一颤,空洞的眼神,渐渐找准了焦距。
啪——
一声清脆的拍板声,从后门传来,打扰了原本安静的氛围。钟新月没反应,到时沈致和回头了,看到江洁扭曲愤怒地脸色,眼底划过危险的厉色,面容却依旧温和。
“你怎么下来了?”
被他这样一盯,江洁有瞬间的惊慌,想到什么,又变得的理直气壮起来,精致的眉眼具是讽刺的意味,“我不下来,怎么知道原来我的老公,竟然如此担心他的青梅?”
“我不下来,怎么知道原来我的闺蜜,竟然在我背后勾——唔——”
“搭”字还没出口,便被一直手掌用力地捂住,怎么掰都掰不开。江洁放弃挣扎,一双杏眼怒瞪着他,眼神固执而受伤。
不就是死了奶奶?做什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凭什么让她的老公压下繁重的公务,在这边一晃就是三天?
愤怒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将心底的讽刺表达了出来。
沈致和眼神一暗,失望透顶。
“你不懂得她的伤,不要再说这些话伤害她。”
她是新月的朋友,十三年了,即便不清楚钟奶奶对新月的意义,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冷下了脸,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警告,确保她有听进去后,才这拿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
江洁傻傻地愣住,娇躯短暂的僵硬后,莫名的就笑了,笑得太过用力,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哈……哈哈……”
我不懂她的伤,你懂。可是你是我的老公啊,怎么可以在我的面前,为了别的女人忽视我?难道,她会伤心,我就不会吗?
连日来的暴躁和嫉妒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江洁笑弯了腰,笑出了泪,心里却是戚戚然,果然,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差别吗?为什么她努力了那么久,做了这么多,在他心中,永远把钟新月放在第一位!
他们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接到电话,一听到钟奶奶去世,竟然在单向的高速公路上调转车头,不顾一切的驱车赶了回来!那样的急迫的眼神,那样焦虑的神色,从不曾为她出现过。
他们已经结婚了啊,她才是他的老婆,他的妻子,他的女人!他们的婚房里,还挂着年初的新婚照,他看她的眼神,温柔深情,她以为,他真的接受她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她以为他爱上她的时候,钟家的一个电话,就把她的美梦彻底的打碎了?
晶莹的美眸,突然蓄满了怨怼,咬牙切齿,“沈致和,别忘了你已经结婚了,是有老婆的男人。就算钟新月没有男朋友,我也不可能离婚,成全你们!”
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夜空的宁静。
李承泽冷眼瞧着这一出可笑的闹剧,而钟新月的神思,也彻底回笼。看着他打电话给吴义生,听着他吩咐吴义生先将江洁带回去,看着江洁怨恨地脸色,钟新月的脸色,也暗了下去。
待那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钟新月眸光复杂,却只说了一句,“致和,你不该来。”
听她终于肯开口,李承泽还没来得及开心,便因那话里的内容起了莫名的情绪,狭长的丹凤眼意味不明地眯起,瞳孔瞬间划过的颜色,耐人寻味。
“所以我明天就回去。”苦涩的滋味深藏在心海极深处,沈致和状似无畏的调侃,而后有些神秘地说:“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回去。”
钟新月疑惑地看他。
他却率先移开了视线,看向了那个重新站到钟新月身边的男人,那个在嫉妒他的男人。
这个男人,绝对比他调查的更加复杂。但是有一点他已经很确定了,他是真在乎新月,真喜欢她。而他刚才眼里的嫉妒,即便隐藏得极深,消失得也够快,他却能够捕捉到,甚至于说,清清晰晰地察觉到。
只因,李承泽那样的眼神,他太过熟悉……
沈致和心里笑了笑。连一句话都能吃醋的男人,新月的选择,或许不会错。
半晌,他开口邀请:“李先生,我们谈谈吧。”
他是男人,知道怎样让男人更加心疼女人。既然不能改变新月的决定,那就适当的为她争取一些筹码,将伤害减到最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