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二人四岁之时，皆有沉痛不快的记忆，诸葛璎待灵幽不若方才那般戒备。听得灵幽之言，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冷淡道：“本王已经唱毕，你可想好了舞蹈？”
灵幽心知他不愿再唱第二遍，轻声道：“想好了。”不待诸葛璎发话，已经学着方才所听的曲调，缓缓吟唱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声清亮悦耳，舞姿亦是她擅长且熟识的。湖畔柳岸，有春风吹过，掀起她青丝裙裾，更衬得她愈发娇媚。
诸葛璎听着她毫不迟疑的曲调，瞧着她恍若仙人的舞蹈，再看她那双孤绝凤眼一霎那散发出的惑人之光，微微一怔。一股熟悉之感飞快掠过他的心田，却来不及抓住。
灵幽模仿着诸葛璎的曲调变化，脑中盘桓不去的却只是玉泉山疯子母亲袅娜绝寰的身影。母亲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为何唱着一模一样的曲子？
细细辩来，那双妖冶的眼睛似乎真有些相似。
灵幽一顿，身畔诸葛璎的声音已经响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唱起来，不似灵幽的清丽空灵，反而流露出一丝惆怅与恍然。灵幽不解，却停下歌喉，只是倾心为他伴舞。
弱水湖上，男子的歌声传出很远，女子的舞姿颠倒众生。那抹挺立的墨青之色与那抹纤细的水绿之彩，相得益彰，如梦如幻。
“贱姬！”
远处花木之后，粉衫女子紧紧握住双手，尖细的指甲已经掐进肉里，疼痛使她终于保持了一点清明。她狠狠瞪着灵幽飞扬的水袖，快步离开了湖畔。
身侧小丫鬟看清她指缝间滴下的血渍，惊讶道：“姑娘，你流血了！”一面说，一面掏出丝帕，欲为她包扎。
梦嫣一把推开小丫鬟细瘦的身板，低声冷斥道：“贱人，你生怕主人不知道咱们在这吗？”
小丫鬟闻言一软，忙捂住嘴巴，回头去看远处诸葛璎的后背。所幸，歌舞的男女并未察觉她们。
二人不敢停留，走得飞快，眨眼消失在假山小径后。
诸葛璎星目闪烁，停顿歌喉。
灵幽见他停下，凤目低垂，缓缓收起水袖：“王爷？”她疑惑开口，似乎不解他忽然停下之举。
诸葛璎背负双手，瞧着灵幽扬起的眼尾，一伸手，捏住她尖细的下颌。
灵幽不动，目光身姿却满含着乖顺。
诸葛璎细细瞧着她白皙的脸颊，良久，冷淡道：“你记忆不错。”一语毕，收回大手，转身离去。
灵幽驻足原地，望着诸葛璎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外人看去，好似她正痴迷于相处的时光。只有灵幽自己知道，她在细辨四野的景况。
四野寂静，除开方才逃走的二个女子，再无旁人。
灵幽凤目闪烁，收起那层谦卑的伪装，纵身跳入湖中。入水，潜行片刻，摸到了沉下去的小燕子。出水，游回岸边，展开燕子尸体翅膀，看清模糊的记号。
果然是玉泉山，果然不出她所料。主上责问她为何不行刺诸葛璎，又言她的疯子母亲身体很不好。
威逼夹带利诱，玉泉山主上还真是个人物。
可叹，灵幽自穿越重生，就从未相信过他们的鬼话。玉泉山，那不过是一群披着伪善外衣的禽兽！
……王府之内，流言蜚语传播飞快。
灵幽前脚回到临波轩，王府众人后脚便知道她与诸葛璎在湖畔歌舞之事。小小临波轩，登时热闹。不少人悄悄前来攀关系，更有多名下层管事，送吃送喝套近乎。
就连王府新上任的管事薛平安，亦专门吩咐了厨房为灵幽炖汤补身，更请了裁缝往临波轩为灵幽裁制新衣。
灵幽应付了一下午，渐渐烦躁，索性闭了门，谎称病了。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她是丰钰点名要的舞姬，怎么跟王爷跳跳舞唱唱歌，就似乎要成了王府主子？
这群古人，竟比她这个现代来者还要开放。
是夜，月上梢头，灵幽正琢磨着如何另找一把趁手的匕首，便听院门响动。
“妹妹睡了吗？”
是梦嫣。
薛平安虽一再强调要为灵幽安排几个小丫鬟伺候，灵幽却始终不肯接受。
开什么玩笑？若是多了几个碍手碍脚碍眼的家伙，她早起练武的习惯便要泡汤，夜半出门的行踪定要遭殃。此刻无人使唤，她却也乐得亲力亲为。
院门打开，梦嫣温柔含笑，灵幽垂眸请她入内，又换上了谦卑娇弱的伪装。梦嫣目光闪闪，抬脚迈步，门外几个小丫鬟捧着各色锦盒鱼贯入内，来势不小。
灵幽随在梦嫣身后，疑惑道：“姐姐这是作甚？”
梦嫣回头，温柔道：“听说妹妹病了，姐姐特地选了些补身子的药材给你送来。妹妹万莫嫌弃。”
药材？
灵幽凤目低垂，推辞道：“灵幽不敢。”
“你我姐妹二人，有什么敢不敢的？”梦嫣亲热拉住灵幽的手，温柔道：“听说晌午时分，妹妹见着主人了？”
阖府上下，一律统称诸葛璎为王爷，只有慑雨袭风与梦嫣例外。他们三人，称呼诸葛璎为主人。
灵幽能理解袭风慑雨那样的杀手，为何称呼诸葛璎为主人。因为隶属诡魄的侍卫们，是诸葛璎的死士，他们早将身家性命卖与了诸葛璎。可梦嫣，不过是一个贴身侍女，竟也要在称呼上显出些不同来。
她确实是不同的，王府上下，除了袭风慑雨，谁敢招惹她？
灵幽掩住心头那一点厌烦，低声道：“确是见着了王爷。”
“哦？”梦嫣疑惑开口：“主人一早上朝，怎会在花园里的？”
灵幽摇摇头，轻声道：“灵幽不知。灵幽从姐姐的嫣然如梦回来，路遇了拓跋小王爷。因与小王爷起了些争执，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王爷就出现了。”
顿了顿，灵幽有些羞涩道：“多亏王爷解围，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梦嫣面色微变，下意识的藏住掌心，温柔道：“妹妹果真没有谢主人？”
“当然。王爷替灵幽解了围，就走了。”
梦嫣一滞，笑容依旧道：“主人公务繁忙，想来也不用你谢的。”她松开灵幽的手，转身冲小丫鬟们道：“还不快将药材搁下，免得耽搁了灵幽姑娘歇息。”
众丫鬟忙将锦盒搬入花厅中，梦嫣站在廊下，瞧着头顶月色，柔声歉意道：“原本想跟妹妹多坐坐，可惜主人跟前离不得。”她冲灵幽温柔一笑，清甜道：“妹妹有病在身，别吹了风，早些歇下罢，姐姐这便告辞了。”
灵幽凤目低垂，谦卑道：“灵幽谢姐姐，姐姐好走。”
一行人来去匆匆，灵幽立在花厅廊下，瞧着消失在门口的粉衫身影，缓缓挺直了腰背。掌心处，还残留着梦嫣手心新伤痕的触感，灵幽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院墙外，梦嫣看着小丫鬟关上门，转身冲着远处花木后隐藏的暗影点了点头。一点头后，她也不等身后一干小丫鬟，自顾先行离去了。
离去，目光中，竟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