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的时候,管家陆妈来为秦洛琪办理出院手续,她带来了一套平日穿的连衣裙,甚至连内衣内裤都很贴心地拿了过来。于是秦洛琪几乎是厌恶地将那一身名贵的白色晚礼服丢进了洗手间的垃圾桶里,裙摆的位置上有一团暗红色的血渍,这让她原本已经觉得够坚强的心突然溃退了下来,便蹲在洗手间里痛哭了起来。
她伤心的并非是昨天晚上所受的侵犯,而是作为女人本应该保留的自尊,竟然在这三年里被丢地一干二净。她哭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病房门被打开,应该是有护士要进来查看,于是匆忙抹干净眼泪佯装没事儿地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不是护士,竟然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养母苏琦,她只是站在门口探头进来张望,神色看起来并不笃定,却在瞧见秦洛琪的那一瞬间诧异了一下。
自从宣读了父亲遗嘱的会议之后,她们便几乎从不碰面,秦洛琪打过几次电话问候,对方的态度也只是懒懒的,送一些礼物上门,对方也只是避而不见。自己真真正正从秦家被赶了出去,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路人罢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的秦云集团的新年酒会上,因为和龙悦集团今年有一些业务往来,所以不得已邀请了许言夫妇,但苏琦一直都站在儿子秦洛山的身边,最后来自己桌子敬酒的时候,便干脆连人影都没了。
不过短短六个月没见,苏琦看起来老了很多,她本是一个保养得非常好的风韵犹存的妇人,不过五十岁刚刚出头,仍然皮肤白皙光洁、因为养尊处优略微有一些许富态,而秦洛琪这番一瞧,却发现她有着极重的黑眼圈,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颧骨便显得很高,人苍老了许多。
她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微微弓着背靠着门口站着,本来就因为心中的不确定性而局促不安,看见了秦洛琪便更有些局促起来。
“妈……”秦洛琪喊了这个称呼之后,便觉得无比尴尬起来,对方早就已经不认自己这个女儿,自己却还要硬叫这个称谓,但想想其他的称呼,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今天的苏琦看起来不仅仅是苍老了许多,连态度也变得非常柔软。在秦洛琪未上大学前的十八年里,她一直都对洛琪颐指气使,挑剔刻薄,脾气直拗的洛琪也基本都会直接反抗回嘴,家里母女之间叮叮当当吵吵闹闹的日子真的是司空见惯。
于是一进大学,当秦洛琪拿到了奖学金之后,便负气再也不和家里联络,虽然父亲也会私下里和自己联系,但碍着母亲的面子总是没有那么频繁。
现在想来,虽然秦洛琪承认没有养母再刻薄管束的日子过的很轻松,却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而变成了深深的遗憾。想到自己作为和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女,将不贴心的自己拉扯长大,便对早逝的养父产生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之情。
“洛……洛琪啊……”苏琦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来,堆起了笑容看着秦洛琪,似乎是踌躇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开口,看了看病房的四周才开口道,“真巧啊,我就住隔壁。”
她不说这句话则罢,说了只能让彼此更加尴尬,或许是因为想起来昨天夜里这间病房闹得很大的声音,不仅仅是秦洛琪觉得脸羞热到了耳根,连苏琦都把眼睛挪开,极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身体不好吗?怎么住院了?”洛琪虽然惊异与养母故意讨好的态度,却也想起来要打破这种僵局,这是三年以来自己的母亲第一次主动示好,纵然她过去对自己不佳,但却也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恩人,养育之恩如山,她很想要减轻彼此之间的隔阂,于是走过去主动拉住了苏琦的手。
对方本能地想要让开,震颤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没躲开,脸上堆砌了很刻意地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看的秦洛琪都觉得有些难受,她坐在沙发上开口道,“没什么事儿,今天就出院了,你呢?”
“我也是。”秦洛琪道,“洛山什么时候来接您?好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最近他怎么样?”
本来说这句话也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秦洛琪和自己这个弟弟的关系并不怎么样,苏琦对自己的不待见也连带着自己的弟弟对自己冷眼相看,小的时候凡是好的东西、甚至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东西,洛山都喜欢争来一份,长大了这习惯虽然收敛了,却始终和自己不亲近。
秦洛琪现在想来,或许是苏琦早就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姐姐的事情。
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出口,苏琦居然眼泪就汪了出来,哼哼唧唧竟然兀自哭了起来,“你弟弟他被拘了……”
“怎么回事儿?”洛琪一愣,没想到家里居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最近秦云的资金周转不畅,他就先用龙悦集团的预付款顶上,结果生产出了点问题没及时交货,就被许言给告了。”苏琦一边哭着一边道,拉住秦洛琪道,“你劝劝许言,再给点时间。”
“我……”秦洛琪本想着一口答应,却仍然留个心眼问道,“涉及多少钱?”
苏琦大约是没想到养女还会问这句话,脸便突然板了下来,露出了平日里令洛琪熟悉的表情来,“多少钱都好,他是你弟弟。”
“几百万有几百万的解决方法,几千万有几千万的解决方法,你说了我才知道如何劝劝许言。”洛琪好声气道。
“秦家将你辛辛苦苦拉拔长大,管是几百万、几千万还是上亿,讨价还价就是在作践你自己的命!”苏琦昂起头提高了声音尖锐道,“许言如果要斤斤计较,我就和他好好算算,你吃秦家的、用秦家的、操我们娘儿两的心,还有那个早死的,你还得起吗?他许言能替你还得起吗?”
秦洛琪没想到话还没说上两句,苏琦就自个儿炸开了,这么多年没有再朝夕相处,差一点都忘记了这便是苏琦往日里对自己的态度,心里一下子也压不住脾气,抬头便回嘴过去:“我本来就不是秦家亲生的骨血,小命就是不值几个钱,你要真想拿我的命和许言讨价还价,只怕他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
“那就不容你许夫人开口了。”苏琦吃了瘪,抹干眼泪站了起来,“到底是养女不如亲女儿亲,只有亲生骨肉受罪才疼在自个儿心上,你就继续做你的许夫人!”
她怒气冲冲几乎夺门而出,似乎觉得方才还没发泄够,又转过身来看着秦洛琪道,“以后不要说你和秦云集团有半分瓜葛,大半夜的还吵得那么大声,真是丢人死了!”
门口有护士过来似是要让苏琦放轻一点声音,对方却一把将护士推开道,“贱人,一对贱人!活该死在医院里!”
秦洛琪没想到真是飞来横祸,快要出院了还要偶遇养母,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当时询问金额明明只是谨慎行事,并无推诿的意思,对方却如此反应,真是觉得从头到脚冰冰冷冷,站在原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
“秦洛琪,可以出院了,手续都办好了。”护士小心翼翼探头进来,看着洛琪的眼神非常复杂,昨夜的事儿加上今天的事儿,有够在这个医院的工作人员茶余饭后谈论上一阵子了,秦洛琪心里苦笑着。
她转身拿起放在床上的白色头盔,再一次擦拭了一下顶部,昨天被许言扔在了角落,上面有一块不起眼的划痕,却仍然让她觉得心疼。然后抱在怀里,又提起自己的随身包,离开了这个让自己充满羞辱的地方。
站在医院门口的广场上,夏天的太阳当空热烈照耀着,没有了凉飕飕的空调,新鲜温热的风让洛琪觉得心里的烦闷略微舒缓了些许,她看了看周围,陆妈和家里的车还没过来,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许言秘书的电话。
“我们和秦云集团究竟是怎么回事?”洛琪开口问,纵然养母对自己态度恶劣,但若是秦洛山犯法拘留,秦云集团也会受损。这片江山是自己父亲生前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不争气的继承人而垮塌。
“年前刚合作的时候对方就一直拖欠账款,许总知道对方公司运营出了问题,所以给过他们一笔三亿的三年无息贷款,但年中的时候资金缺口越来越大,秦云侵占了我们价值十二亿的一笔预付款。”对方道,“我们损失的金额是最大的,但其实在案件中并非主诉,涉及其中的还有另外五家企业。许总是希望这件事情能和平解决的。”
难怪方才苏琦不愿意和自己说实话,这并非是几百万的小数目,而是涉及过亿金额的恶性诈骗,就算许言愿意撤诉,这件事本身只怕已非台下可以和解。
“我知道了。”洛琪刚刚想挂断电话,秘书却突然叫住了她。
“夫人……”对方说了这句话,却又支支吾吾起来。
“什么事?”秦洛琪以为这件事情还有其他的隐情,没有挂断电话继续听,“你说吧。”
“您母亲晕倒的事儿真的和许总没关系。”对方终于开口道,语气中满是委屈。
“什么?”秦洛琪一时之间没有联系起来。
“您母亲的确是在许总办公室晕倒送医院的,他们的确有吵架,当时我和总助也在场劝架,但您母亲是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才昏过去的,和许总吵架真的没关系。”秘书道。这事儿许言根本没有和他提半句,秦洛琪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是这般僵局,也的确不指望丈夫将这事儿告知自己。或许在他心里面,苏琦过来闹事,就好像是被路边叫花子扯着要钱一般令人不愿上心。
“算了,这事儿就当过去了,她今天也要出院了,既然没有大碍就好。”洛琪颓然道。
“夫人是真的决定向许总求情了吗?”秘书试探问,非常担忧又小心的口气。
“怎么这么问?”秦洛琪觉得其中还有事儿,于是多问了一句,“当时究竟吵什么?”
“您母亲本来是希望许总撤诉,并帮忙填补上欠其他几家的钱,但许总说……希望您来开这个口……”对方谨慎道。
这绝对不可能是许言的口气,秦洛琪非常清楚自己的丈夫那种冰冰冷冷刁钻恶毒的口气,“许言究竟说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对方似是意识到骗不过洛琪,终支支吾吾道,“许总说,秦家要想买女儿就别来找他,他一个子儿都不给。但如果是夫人替娘家说话,只管开口说个数。”
这才是为何苏琦要一改常态,腆着脸主动向自己示好的原因,在许言那里已经彻底碰壁,未有说服自己才有可能让事情转机。而自己当时试探询问金额的态度,让苏琦觉得自己的离场站在了许言那边,自然不会为了她这个生分的养母向老公狮子大开口。
而秦洛琪更吃惊的是许言的态度,他究竟是吃准了苏琦绝对不会低声下气去求自己的养女呢,还是觉得夫妻之间情分浅薄,自己绝对不可能开这个口呢?疑惑是如他字面上所说的意思——只要秦洛琪自己开口,无论多少钱都愿意弥补那个窟窿?
一时之间,秦洛琪竟然迷惑了,医院外人群熙熙攘攘,抱着小孩哇哇大哭的的声音吵杂地自己觉得有些头疼,她完全想不出任何的头绪。
“秦洛琪,你的东西落下了!”后面有护士在叫自己,是方才那个进来告知出院手续已经办好的护士,一路小跑着,手上拿着一个钱包。
那是许言的钱包,口袋大小的尺寸,深褐色的细腻牛皮,上面刻着XY两个字母,是在意大利手工作坊的低调个人定制,她顺手接过来,准备放进随身包里。
护士却开口笑道,“你先检查一下东西有没有少吧。”
对方是出于免责,秦洛琪心里明白,于是当着护士的面打开了钱包,装模作样地翻了几下。
许言的钱包里是不会带任何零钱的,只有几张信用卡和会所VIP的卡片,就算是被人拿到了也没有什么大碍,但她仍然将卡片故意抽出了几张翻看了一下,嘴上一边道,“都在,没少……”
然后她看见了在一张卡片的下面,压着一张照片,那是自己六个月前和许言一同参加大使馆举行的新年酒会时候,由一个国际知名的摄影师拍下的,因为摄影师已经前往南非进行慈善活动,联系不上对方,只有一张冲洗出来的照片被放在了大使馆该活动的照片墙上。
照片上,站在一尊水晶生肖蛇像边的秦洛琪在明黄色灯光下拿着装着粉色香槟的水晶酒杯,正弯下腰与坐在轮椅上的许言耳语的样子。洛琪左侧卷卷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她弯曲着小指撩起头发令它不至于落在丈夫的身上,嘴角带着笑容,眼神并没有落在丈夫的身上,却是自己都不察觉的温柔,而更令人觉得讶异的,是许言的神色,他当时因为一整天都带着义肢有些疲惫,于是坐在轮椅上的神态有些倦懒,便让他充满刺的冷傲感减轻了许多,他并没有如洛琪一般看出明显的笑意,抿着漂亮薄薄的嘴唇,眼神却是专注落在了秦洛琪的脸上。
秦洛琪只是后来回大使馆办事儿的时候匆匆看过这张照片,没想到如今拿出来仔细一看,才明白为何那位摄影师要将这张照片寄回,美丽的残缺、破碎的完满、怜悯和回馈,在这张照片上得到了升华的诠释。
旁人看来似乎是一个美丽妇人用自己的温柔和善良温暖了残疾爱人的心,但只有秦洛琪知道,自己那温柔的表情并非是对着许言的,抓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那没有落在丈夫身上的目光,正注视着前方一个蹒跚走路的孩子。
她当时说的话是:“好可爱。”
而半晌之后,许言的接话却是,“你喝多了吧?”
为了这句话,她后来一晚上都没有再碰过香槟,却没想到当时看着自己的许言,表情却是这般温柔似水的。
“没有丢东西就好。”护士在旁边道,看了一眼秦洛琪手上的照片,“你们夫妻的感情看起来真好。”她说这话有些讪讪,应该昨天听闻了房间里发生的事儿。
旁人或许看来夜里发生的事儿只是闺房之乐,但只有秦洛琪知道自己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折磨。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觉得有一种世界颠倒的错乱。
无论是医院的人员还是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或是雷特先生,所看到的都是许言和自己的夫妻恩爱,却只有自己觉得这其中的折磨和痛苦。究竟是许言的心灵过于扭曲,将所有人都骗的团团转,抑或是自己才是那个最蠢的傻瓜,被什么阴错阳差的误会遮蔽了正确的道路?
想到这里,原本已经笃定了要离婚的打算,决定回去之后便分居开始进行法律程序的秦洛琪,突然有一种想要找他再谈谈的冲动。往日里许言纵然对自己言语上冷嘲热讽,举止上冷淡疏远,但从未曾动手家暴,吃穿用度上也任由着自己的喜好,从不过问,他似乎一直对新婚的那件事情耿耿于怀难以放下,却执拗地守着婚姻这个牢笼不肯放手。
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秦洛琪打了个寒战,她不想回去再经受那样的羞辱和折磨,却又不甘心自己内心的谜团就这样氤氲扩大,于是将钱包放回包里,又拿出电话拨打了许言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