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昏昏睡去,外间来了洛凝郡主跟前服侍的邓嬷嬷也没听到。
直到酉时了,才醒了过来,刚才一梦,仿若亲临,只梦得自己胁下生翅,越过一片浑蓝湛碧的阔海,来到九天东瀛外的一座无名山,只觉青山巍巍流水潺潺,绿树茂郁青草连碧,浮云朵朵偶见青鸟飞落期间,心中赞道:“好一个如画仙境!好一个归身避世之所!”
心意动处,身子也翩然落地,左右环顾,不知去往之时,一阵如麝似檀的香气随风而来,夕颜向着香气而去,走过一片开满青白重瓣花朵的草坪,地势随坡凹下,长满了灰绿色树木,枝端荧荧有光,又似发丝,却透金光,风疏之处,隐隐檀香。整个林子仿佛入地而生。
夕颜心中诧然天地造化之神秀,却又由心涌起一阵庄严肃穆之感,如是彼岸,还是海外瀛洲?
心中如是想之时,身后传来以浑厚男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别来无恙!有道是佛缘深浅自由心,仙山不渡无主人。”
夕颜一愣,缓缓回身,却只见身后空空是也。“女施主历世轮回千年,相逢未见,不得圆满,竟再无缘相见矣。”
夕颜左右顾盼,只觉香味越发浓厚。优昙仙花!抬头仰望,只觉得树林金线密布,如佛光普照。
“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女施主终有一线生机!瀛洲旧仙侣,应许寄丹砂。”声音已然飘远。
刚才梦中“不得”二字言犹在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心如刀绞,冷汗直流,一声“如意!”半天才唤了出来。抬手欲用帕子擦汗,却掉出那枚红翡玉玦,“叮——”一声,让夕颜吓了一跳。
闻声而来的如意,进屋看到自家小姐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沿着颈项落到锁骨,猛然一惊,打翻了手中的盘子,顾不得收拾,忙忙冲到夕颜榻前,双手扶了夕颜起身,连声唤道:“小姐,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了夫人请大夫来?”
如心如烟听闻动静,也急着赶了进来,见状也是下了一大跳,都围到了榻前。
夕颜摆了摆手,无力说道:“没什么,只是做梦惊了,不要惊慌。如意扶我起来。”
听闻主子没有大碍,如心如烟才诺了躬身收拾地上打翻的盘子。如心看到地上的玉玦,递与如烟收拾,如烟一愣,摇了摇头。
如心见状,用帕子擦了玉玦上的水渍,尽到里间,走到正在更衣的夕颜面前,抬手捧了玉玦问道:“小姐,这个是——?”
夕颜拿起瞧了瞧,说:“收到首饰匣子里罢。”如心点头正欲转身,夕颜又说:“还是拿个小盒子收到箱笼里罢。”
梳妆完毕,如意把食盒端到了外屋摆开,服侍夕颜用了餐。
低声说:“董嬷嬷我安置在了耳房,小姐见见吧。”
夕颜点了点头,端起如意沏好的碧螺春,苦味直落咽喉,却又浮起一丝甘甜。
珠帘一阵滑响,一个老妇人躬身跪到了夕颜面前,“老奴给小姐请安。”“嬷嬷快起来,明天起,我还要多多倚仗于你,不要这么见外。”夕颜示意如意扶起董嬷嬷,董嬷嬷起身仍弓腰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子,夕颜道:“董嬷嬷之前一直跟着娘亲,必是个忠心的,如今跟我去,也希望嬷嬷好好地帮我打理好嫁妆才是。”董嬷嬷诺诺称是。
直到掌灯之时,夕颜看看园门,心道再无人会来了,吩咐如雾锁了门。
沐浴之后,如烟帮着擦干头发上的水,如意捧了一只樟木匣子和一个绿檀盒子到夕颜面前。
“夫人跟前的邓嬷嬷下午送了这两个盒子过来,见小姐睡的沉,没有惊扰,只说夫人吩咐睡前呈给小姐。”
夕颜示意放了东西在妆台上,“都歇了吧,明天卯时一刻起来。”静静等着如烟打理好头发。
守夜的如心倒了茶水,就到外室榻上歇下不提。
夕颜踱步到妆台前,先打开匣子,上面红布厚厚包了,打开一看,两本春宫图册,脸上一红,复又包起来放到枕头边。下面置了几个小盒子,一一打开,一只放了几张庄子地契,一只放了几家铺子的房契,再一只放了一叠面值百两的银票。
夕颜看了看,三个百户的庄子、三家百货商行、两家绸缎铺子,额外的一万两银子,这笔添妆倒是大方的紧。
夕颜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娘亲除了嫡母操办的嫁妆,并未给自己任何东西,倒是嫡母却送来了这么可观的添妆。
母亲嫁妆自然不能跟洛凝郡主相比,可是几副头面首饰总归是置办得起吧。难道母亲真是冷了心肠,连自己骨肉相连的女儿都浑不在意么?夕颜心里又苦楚了起来。
“梆梆梆——”院子的门这时响了起来,惊起了几个丫头,开门一看,李嬷嬷扶了冷姨娘正侯在门外,忙忙迎了进来。
冷姨娘进了屋子,看到披衣出来的如心,低声说道:“你们小姐睡了没有?”“还没,我这就禀了小姐去。”“不用,你和李嬷嬷在这儿吧,我自去了。”
冷姨娘转身从翠虹手里拿过一个小箱子,径自往里屋去了。
正在披衣的夕颜看到自己娘亲走了进来,连忙过来扶住,唤了如心倒茶。
“娘亲,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有什么事情,明日再吩咐夕颜也不迟啊!”
“夕颜,你明日就要出嫁了,为娘的怎么不赶着过来再看看你?”冷姨娘声音有些嘶哑。“本来今日下午就想要过来,可是太子陪了太子妃回府,洛亲王和你父亲从寺庙赶了回来,我担心万一碰到又惹你父亲不高兴,只等着们晚膳用了才来。我的儿,娘亲真真是舍不得你嫁人啊!”
夕颜一听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冷姨娘也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接着说道:“当年娘亲执意要嫁给你父亲为妾,你外祖父自是不同意的,愤怒难当,也没什么好东西陪嫁给娘,只是你祖母在世时,送了些金银头面给我。前些日子,我挑着好的、时兴的让李嬷嬷出去炸了炸,今个儿给你送了过来,这里还有五千两银子是我把当年嫁妆庄子铺子卖了合着这些年攒下的,你到了那府里,总是要打点的,娘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别觉着寒酸,这是娘的心意啊!”夕颜哽咽声也止不住大哭了起来。
母女俩哭了好一会子才歇下来,夕颜起身扶正冷姨娘,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娘亲,明日里终是不能给您磕头了,现在先给您磕了。”言毕,泪水又流了下来。
冷姨娘搂过夕颜,擦了泪水,说:“再是不能哭了,明天这样子出家可是不好。”又问:“郡主给你了什么添妆?”夕颜把邓嬷嬷送来的东西说了一遍。
冷姨娘走到匣子前看了看,拿起那个绿檀盒子,说:“这盒子倒是精巧。”夕颜上前开了盒子,只见一道流光腾起,里面放了一支紫玉簪子。冷姨娘接过来细细看了,紫玉透若水晶,若不是里头如同薄雾的棉絮,真只当是紫水晶,便夸赞道:“郡主倒也舍得给你这么好的东西。”
殊不知,夕颜见到这支簪子,只是一惊,心里便如同巨捶擂鼓狂跳了起来。
冷姨娘又拉过夕颜细细说了洞房之事,看见夕颜坐立不安、心事重重,但笑不语。
一晃儿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冷姨娘劝了夕颜早点休息,就由几个丫环扶了离开。
夕颜送走了冷姨娘坐回床上,又吃了两盏茶,才平静了下来,如心给夕颜掖了被子才转出去。
如心一离开,夕颜的心里又开始擂鼓,只敲得两耳轰鸣不已。“洛泫昊”三个字从夕颜的眼睛里跳到脑海里,又从心里跳到了肺腑里,让夕颜一会疼、一会热,眼泪汩汩流个不停。
洛泫昊,你何苦来再招惹我,我本就觉得此生已经苦极,再加上你,更是觉得不如立时转生离去。本就无望的亦夕颜的人生,怎么能再被你如此的逗弄?
亦夕颜又是翻翻转转不得入睡,只觉得这几日的辛苦已经快要将自己压垮,明天,明天又是怎么样的艰难?
“不得圆满”“不得圆满”夕颜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无法睡去。
卯时刚过,如心便在外室低低唤了夕颜起床,夕颜应了声,便由着几个丫鬟收拾打扮,如意刚催着夕颜用了点早餐,喜娘便到了。
屋里的红烛欲滴,晨光薄霭,映着涟漪阁里回廊上的红纱灯笼,喜气四溢。院子里的丫头婆子穿梭其间,倒也不杂乱。
夕颜之前两天都是昏昏噩噩,到了这时候反而觉得困倦不已,只由着喜娘和丫鬟侍弄打理,就连开面也只觉得略略刺了几下,不觉疼痛。
这嫁衣,美则美矣,终究穿不出美意。
洛凝郡主早早来了,喂了夕颜汤果,便坐在正房主位上,只和立在一旁的冷姨娘说笑。
屋外一个婆子传了一声:“夫家喜娘催妆了!”
一块通红绣了龙凤坠了宝石的流苏喜帕遮住了夕颜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