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庆三十六年,夏。
离京城千里之遥,地域偏僻的以南方向,正值雨季泛滥的时候。燕州甘州等地还好,只是阴雨连绵,而紧邻黄河的崇州一带,却是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不分昼夜的已经下了三天两夜,却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再加上以前接连不断的雨水,这一场雨,已经下了二十多天了。
崇州城里关门闭户的各户人家,心里头都七上八下,不由的议论,往年这雨下个十多天就完了,怎么今年这雨就下了个没完没了。
有心的大户人家,便开始派出家奴小心打探,黄河的堤坝驻扎着去年才来的顾家军,眼看着千里堤坝,在近一月以来的雨水和河水冲刷下,开始薄弱开裂崩塌,军士们便日夜不停的拼命去堵,可不过是烂泥修建出来的堤坝,堵了这头,那一头又垮了,拼出全部兵力,齐齐上阵,却顶不住头顶上似瓢泼一般的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士兵们病的病,死的死,顾将军几次三番向京城传递奏折,却是泥牛入海,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门路的,且有些家财的大户人家打听到了这样的隐秘消息,便都坐不住了,很快,仍旧下着大雨的崇州城大街上,陆陆续续的出现了许多堆满箱笼的车马,被油布封盖的严严实实的,悄悄地出了这崇州城,而无处可去的大部分百姓,则心存侥幸的想着,说不定没几天雨就会停了,黄河堤坝不会塌陷,也不会发洪水。
……
崇州城的西北方向,有一条槐枝巷,槐枝巷深处的一座小小三进宅院里,在前些日子才办了一场白事,那厅堂里还供着牌位,牌位前点着香,下头的火盆里还点着尚未燃尽的纸钱。
在正房东次间的屋子里,丫头白芨坐在床前,一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小姐闻玉宁,一边木头人一样,木木呆呆的睁着眼,听着窗外头哗哗啦啦的雨声。
她十一岁跟着太太和大小姐来了这崇州城,从一开始的以为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到如今的,已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了三年,仍是和太太小姐们的一样,似那无根的浮萍,待在这崇州城里,辅国公府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们对太太和小姐们不闻不问,太太还活着的时候,一开始那一年,隔两天就给京里头写信,写给老爷,写给老太太,写给京中的闺中好友陈夫人,都没用,什么都消息都没有,后一年更病重的提笔都难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直到再也没有醒来。
那京城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好像辅国公府里从来没有太太和小姐们这母女三人,在这里待了整整三年,曾经辅国公府里的生活,就好像是她们做的一场锦绣奢华的梦,她们其实就是这穷乡僻壤的崇州城里生活的孤儿寡母,她们什么都不是。
太太不是辅国公府,朝廷一品辅国公闻粟的嫡妻,一品诰命夫人,大小姐和四小姐,也不是曾经风华绝代的万贵妃娘娘都含笑拉着她们的手,夸赞她们品貌出众的辅国公府嫡小姐,而她的爹娘兄弟……
“呜呜呜……”白芨想到自己京城里的爹娘,想当初自己跟着出来的时候,娘还拉着她的手,交待她出门在外不比在辅国公府里这样便宜,要多长个心眼,小心服侍,没想到那一次离开,竟然成了永别……
“娘。”想起她娘,白芨抽泣了起来,泪眼中看见床上昏睡着的闻玉宁,她捂住嘴巴,低下头来,眼泪从指缝里掉了下来。
白芨轻声抽噎着,眼睛早已哭的红肿,床上的闻玉宁,隐隐约约的听着哭声,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就像是睡着做梦的人,梦见自己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突然的摔下来,这么一摔,眼前一片血光,她睁开了眼睛。
屋里头很昏暗,突然的睁开眼睛,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过了好一会儿,等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看清楚了屋里头的摆设,还有床边上坐着的丫头的脸。
“白芨,白芨?!”闻玉宁猛地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白芨泪湿的面容。
“大……大小姐,你怎么了?”白芨被闻玉宁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
“白芨……你还活着……”闻玉宁身体轻微颤抖了起来,白芨披头散发地被那些流匪给拖走了,落到那样的下场,她一定是死了的,可她还活着,活生生的坐在她的床前,惊恐悔恨和愧疚像毒蛇一样绞着她的心。
看着闻玉宁的眼泪,白芨一时间傻住了,她从来没有从一贯沉着冷静淡然的大小姐脸上看到过脆弱的表情,可大小姐就这么看着她哭了。她嘴巴不由自主地开合着:“大小姐,奴婢……奴婢活着的啊,奴婢好好的。”
听了她的回答,深觉得是白芨还魂来向她哭诉惨死的闻玉宁,眼泪滚滚落下,她扑上前一把抓住了白芨的手臂,哭起来:“白芨,真是太好了,你还肯来见我,你是不是恨死我了,那时候我没有去救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救不了……我还有玉琳……”
白芨一下子被闻玉宁突然的反应吓到了,再听清了闻玉宁在哭喊些什么话,她脑子轰隆一声的炸响了,大小姐,难道是在台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摔坏了脑子。
她害怕的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闻玉宁的跟前,抱着她的腿就哭喊了起来:“呜呜,大小姐,你可不要吓奴婢啊,现在太太已经死了,都已经过了头七了,今天是第八天,您就算心里再痛苦,再难过,也不能就这么倒下去啊,您要是倒了下去,四小姐该怎么办?我们这些爹娘兄弟都在京城里的奴婢们又该怎么办?”
白芨哭着哭着,便一股脑的发泄起这些天以来的恐惧:“……太太死了,四小姐又病了,管家崔明和崔妈妈两口子明显心怀不轨,宅子里那些来崇州时才聘的丫头婆子们,仗着没有签下死契,溜得溜,跑的跑,还有的监守自盗,往外偷东西,在昨晚上,要不是杜鹃晚上着了凉起夜,正好的看见窗外头有人往屋里头吹迷药,叫喊起来,咱们如今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呜呜呜……还有,我这些天去外头买药的时候,看到很多人拖家带口的拿着包袱往城外头走,他们都说是黄河就要发大水了,再不走,就是要留在这里等死……呜呜,大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死——”
白芨哭的撕心裂肺,鼻涕眼泪将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糊的乱七八糟。
闻玉宁泪眼朦胧哭着听着,慢慢地,却是呆住了。
此时,窗外头还下着哗哗啦啦的大雨,不时传来轰隆作响的雷鸣,阴暗潮湿的小屋里点着蜡烛,随着门窗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轻轻的摇晃着,烛光昏黄暗淡,她一时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是现实,还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