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卫永兴十九年。
京都极为繁华的府邸之一,德安候府。
院落廊沿下的盆景上,几株盛开的姹紫嫣红的大红牡丹吐着芬芳花蕊。院落的丫头婆子洒水的洒水的,扫地的扫地。
“都给我麻利点!等会子贵妃娘娘驾到,你们可别叫咱娘娘她沾了旧尘!”只见院子中央,立着一个模样精明的妇人。她身材细挑,穿着一袭淡紫色的襦裙,严厉的目光落在那些不敢有一丝怠慢的下人头上。
隐隐听见东西廊庑的厢房里,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前院倒是热闹,而绕过抄手游廊,后院一个偏僻简陋的小厢房内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哀叫之声。
“啊!啊!好痛!赵非…好痛。”凌乱的床榻上,她小脸煞白,两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那床薄薄的棉被。湿黏的汗水浸透了她的深衣。
她咬唇,反复松开皱巴巴的被子,又不得不捏紧了它:“赵非!”凄厉的喊叫穿破游廊,盖过了前院那些欢乐的莺莺燕燕。
稳婆摇着扇子,坐在榻上似是不以为然:“我说夫人,你就别叫啦,等会子把老太爷老太夫人惊着了,该不高兴了!你就踏踏实实把孩子生出来,不会要你命的。”
“妈妈,。劳烦你去叫二爷。我真的快不行了…”她气若游丝,泪水渐渐迷糊了眼眸。屋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叫二爷过来就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吗?我劝你省省力气,早生早完事!”稳婆捂着口鼻,一脸的嫌恶。
前院的欢笑一阵高过一阵,她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意识逐渐涣散。
赵非…。赵非…你当真这般绝情么?
莞华羽对镜贴着珠花,镜中出现了一副明眸皓齿的精致面孔。她媚眼如丝,自顾抚触着自己黑如漆墨的及腰长发。镜中多出了一抹俊逸欣长的身影。莞华羽娇嗔一笑,眉眼间皆是浓浓的绻意:“二爷先去前堂会着,妾身这就来。”
赵非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近她的身后,将手掌轻搭在她的肩上:“不急,灵贵妃现在还在路上。在者,你与我同去又有何不可?”华羽娇嫣一笑,转身搂抱着赵非的脖子:“二爷在怎么疼爱妾身也不能叫妾身失了府上的规矩呀,不知道的也就罢了,知道的还以为是妾身在恃宠而骄呢。贵妃是千金贵体之躯,二爷若不随老太爷他们提前候着,在旁人眼里岂不是对贵妃娘娘大不敬吗?我区区一个侍妾,哪有资格亲自接见啊?”
赵非优雅的指关节轻轻摁住了她那张伶俐的巧嘴,便从容将她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若论答辩,我自然说不过这副伶牙俐齿,不过贵妃娘娘对你我的事早已通晓,想必今日此来,一定是与父亲商议把你扶正的事情。”
华羽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蓦地,又失落了下去:“罢了,只要能和二爷永远在一起,妾身便心满意足。杜君摇是杜广之女,就算贵妃娘娘答应,皇上也未必答应。”
赵非闻言,儒雅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哼!杜广!我与他此生势不两立!若不是他续娶那个贱人的母亲,莞娘根本就不会死!这我尚且能忍,而今他在朝廷处处跟我作对,竟然窜唆那个病怏怏的沐烨参奏我!”语罢,他脸上微露着痛惜之色。
莞华羽语气颇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二爷怎么还是念念不忘的。”
赵非收紧她扭摆的细柔腰枝,目光逐渐冷鸷:“她是唯一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杜君摇那倾城绝美的脸孔。猝的,他幽眸一沉,指甲陷进了华羽细碎的纱衣内:“杜君摇那贱人,我一定也要她承受跟莞娘一样的痛苦!”
华羽心一颤栗,便不敢再言声。
高堂之上,老侯爷赵德儒与原配陈氏一左一右坐在精细的楠木雕花案旁。赵德儒碾着茶盖儿,闭眼闻着碧螺春的清香。
陈氏虽已满头银发,却是个精神主儿,那双细长的凤眼露着敏锐的精光,她四周环顾一阵,看着一堂子卑躬屈膝的晚辈,拖着慵懒的调调不紧不慢的开了口:“着人去瞧瞧,后头那位是怎么回事?今日娘娘驾到,可别叫她听见这晦气的声儿。”
赵家大爷赵轼的正妻秦氏走前一步应道:“方才春姨娘去了,那位叫的死去活来可就是不见孩子出来,老太君,依媳妇看,是不是得找个有经验的稳婆…。”话未说完,身后的赵轼轻扯一下她的裙摆。秦氏嗫嚅着声,便后退了几步。
赵德儒和陈氏依旧没什么表情,三爷赵成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道:“大嫂说的极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二哥的骨血,时间拖久了,只怕对孩子有弊无利。若保了孩子没了母亲也不妥,到时候候只怕杜广不肯罢休。”
语罢,屋内极静。堂外微微吹来一阵清风,只听女子满头的珠翠发出悦耳的脆响。
陈氏斜睨一眼赵德儒,不屑轻哼:“在没过门之前杜广不是已经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了吗?竟然没关系,又何来不肯罢休这一说?”
此时,赵非领着莞华羽走了进来。
众人把目光聚在二人身上。莞华羽浅浅一笑,朝高堂福了福身。转而又对着赵轼夫妇微微屈膝。
“老二,那位正难产,你打算怎么办?”陈氏问。
赵非目光阴冷,无情绕开了话题:“贵妃娘娘的轿子都到了门口,何必为个即将要死的人操那份闲心?父亲母亲,我们得出去迎驾才是。”
杜君摇感觉自己已经已经漂浮在半空中。她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好傻好无知。说什么他心里只容他一个人?说什么他今生共相伴白首不相离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只不过是些诓骗人的鬼话罢了!死对她来说或许是解脱,死了她就不会招父亲的唾弃不会受赵家的白眼。这个世间要将她抛弃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稳婆抱着一对哇哇哭的婴儿在窄小简陋的厢房内来回徘徊。
君摇朝下一看,声声响亮的哭声撞击着她心房那片柔软的地方。她循声望去,襁褓中两个瘦弱的孩子,握着无助的双手,那稀疏的胎发和两团皱巴巴的小脸…。
她的两个孩子…。
就这么离开?她不甘也不忍。
灵贵妃赵灵是赵德儒和薛姨奶奶的庶出,薛姨奶奶生下了她,赵德儒的原配陈氏便扼杀了她做母亲的资格将赵灵养在她身下,原因就是想将赵灵教养好,以便长大能受到那些高官贵子青睐。事实证明,赵灵果然不负重望,越过那些官家公子哥,直接钓上了皇帝这么个龙婿。赵灵是永兴十年进的宫,进宫后便很快被卫孝宗沐随看中。当年她只有十五岁。永兴十一年晋封为妃,十六年再次晋封为贵妃。她圣宠不衰将近十年,可见沐随是何等的垂爱她。看似养尊处优知足常乐的富贵人生,实际上风雨如晦波涛暗涌。
无论是后宫还是家宅,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会硝烟弥漫战争不断。
灵贵妃心知自己树大招风,皇帝的宠爱早已引来其他妃嫔的嫉妒和怨怼。她有智慧有美貌,但是等到她红颜衰退,她不敢保障不会失宠。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为沐随诞下皇子。
有道是母凭子贵。说句大不敬的话,沐随虽正值壮年,但近年来身体大不如以前,万一哪天龙驭宾天她又膝下无子,待新皇一登基,还不是跟那些年老的宫娥一样默默老死深宫?到时候,赵家会跟她一样慢慢衰退逐渐走向没落。
若活在世上,哪有不争的道理?若想不被人踩就必须踩人,而且还要踩得明目张胆叫人心服口服。什么样的人才有这种资格?统管六宫位居最高之首的皇太后!
灵贵妃束着一头高耸丰盈的云髻,髻发间插着一大朵象征富贵的琉璃牡丹。云髻两旁各插着金丝镶玉凤步摇。着装雍容华贵气质仪态万千。她坐在堂上镶金边的大红绣软垫花梨木靠椅上。锐目扫了堂下拘谨端坐的娘家人。
“德安候听着风光却多半是个虚职。本宫若失欢于圣上还不是一样连累了赵家?”她摸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落在赵非身上:“本宫倒是希望赵家人才兼备,几个哥哥也都能在朝廷站稳脚跟,若能带动家族威望再好不过。这样一来即便是我失宠,也不怕将来招旁人欺凌。”
赵德儒微微欠身,恭敬道:“娘娘洪福齐天切莫说这般丧志的话,而况娘娘喜怀龙子,将来必得圣眷。”
陈氏眯笑着点头附和。一屋子人都跟着颔首。
灵贵妃叹一口气,眉间掠过一丝忧色:“所以,想要得圣眷,那还得靠哥哥们的帮托。”
赵非淡淡一笑,拱手作揖:“这个自然,娘娘大可放心。”
这时,堂外一个管事婆子朝里面不时探脑,显得有些慌里慌张。
灵贵妃双眼尖利无比,老早的注意到了,这是曾经照顾她起居的王嬷嬷,赵灵没出生之前,王嬷嬷侍候身怀六甲的薛姨奶奶,薛姨奶奶产下赵灵之后,陈氏便要王嬷嬷抱着赵灵去了她屋。据说薛姨奶奶当年生赵灵时,陈氏愣是不给她请稳婆,王嬷嬷只好仅凭自己的一点经验替薛姨奶奶接生孩子。
灵贵妃想到了孩子,她灵机一动对着堂外高声而又严肃道:“王嬷嬷不必躲闪,有什么事就进来说吧。”
王嬷嬷诚惶诚恐,缩着肩战战兢兢的进来了。她匍匐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回贵妃娘娘的话…。后院的…。后院的二夫人难产…。”
“什么?!”堂下的赵家人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唯独灵贵妃,满脸的错愕和恼怒。说完这话她顿觉失态,平下心坐了下来。猝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逼视着二哥赵非。
赵非站起,镇定问王嬷嬷:“她怎么样了?”
王嬷嬷嗫嚅一声:“大…大出血。”
赵非阴沉着脸,二话不说走了出去。
灵贵妃感觉心烦意乱,顾不上自己的大腹便便也随了赵非走出去。
莞华羽心中委屈之极,赵非不是说灵贵妃来为他们当主婚人吗?怎么关心起杜君摇生孩子了?她揪搅着锦帕,顿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