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历936年,三月初七,城东季家。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绵言细语如潺潺溪流温柔地在挂满红绸的闺房内流淌,一袭淡绛红华衣的美妇手执桃木梳一下一下地替紫檀藤椅上的少女梳理青丝。眉宇间经历岁月沉淀的风韵犹似当年,顾盼的美眸爱怜地看着镜前的少女。
季宁锦垂着头,感受着脑后时不时的触碰,一下又一下诉说着云姨的温柔和疼惜。如侬软语断断续续传入她的耳中,似乎又听到当年那个稚气的声音一遍一遍叫自己的小名。
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季宁锦今日居然要嫁人了。
细细描绘的柳眉浅浅地拧在一起,连同心口也一块儿揪起了疙瘩。抬起眼睛看向镜中人,双眼是上挑的细长型,时不时流转像狐狸般狡黠的光芒;鼻是小巧的琼玉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挺翘在脸蛋中央,一如季宁锦做人的性子与原则;嘴唇的颜色微有些淡薄,一并映衬得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季宁锦随手拿起手边的胭脂,沾了一点轻轻晕开在两颊,没想惹来云姨促狭一笑,打趣她道:“我们锦儿是思嫁了,不急不急,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她被说得脸庞微烫,方扫完胭脂的双颊顿时涨得越发嫣红,倒是比起先苍白衰败的模样顺眼不少。云芙若看着她露出女儿家的娇态,双眼亦是盛满了笑意。
笑闹一通后,季宁锦转过身子将脸颊贴在云芙若的手心,一如过去十年般轻轻磨蹭。好半会儿听见她突然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云姨,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你还会选择嫁给爹吗?”
云芙若被她问得微怔,不答反问道:“怎么了?锦儿莫不是怕嫁过去不几天就逃回娘家?”想着她的性子倒也不无可能。
季宁锦无奈一叹,撇了撇嘴再接再厉地追问她,“云姨,你都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心里也不由担心那未曾谋面的夫君性子是否和善。
云芙若轻轻放下桃木梳子,说话间染上了一丝语重心长,“云姨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云姨回答不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每天做的事说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命运已经为你铺好前方的路,无论路上是艰是险都必须往前走。云姨希望你明白,过去就是过去,过去所做的事所做的决定带来的后果都是你必须承担的。”
季宁锦哑然,过去就是过去,必须往前走……
苦涩一笑,“云姨就是云姨,宁锦在你面前永远都是透明的。”如果可以任由过去成为过去,她又何尝不愿选择放下。
说到底,只是一个执念罢了。
“劈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打断了出嫁前最后的倾诉,门外的脚步声零零碎碎地争相而
来。
云芙若扶起宁锦,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簪绾在她繁琐华贵的凤霞髻上。宁锦伸手想去扶,却突然一把抱住云姨,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云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锦儿会常常回来看你。”
云芙若拍了拍她消瘦的脊背,嗔道,“这么大的人了,都要出嫁了还哭鼻子。少不得以后让你夫君笑话。”
说话间房门被人推开,接踵而至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开始伺候宁锦更衣。喜庆红火的鸾凤和鸣嫁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往她小小的身上套,金银珠翠各式各样的簪子叮铃哐啷地朝她头上戴。
喜娘满脸笑意地拉着她的手念叨祝嫁词,丫鬟细细地为她扫匀粉润的烟黛。一切完毕之后,宁锦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沉甸甸的,苦着一张脸撑起身子,惹得满屋子人闷笑不已。
云芙若静静地看着她上妆更衣,执起一旁的鸳鸯喜帕亲手为季宁锦盖上。宁锦垂了眼眸,看着一双双脚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视野里,最后只余满眼殷红。
府外的鞭炮一声一声不绝于耳,传入宁锦耳里仿若一颗一颗细小的石子,扑通扑通地投进平静的水潭。然后泛起一圈涟漪,再一圈、一圈缓缓地扩散开去。蔓延至宁锦左胸口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房处时,咚的一声炸得血肉模糊。
机械地迈开步子跟着前方的那双鞋子往前走。迈出房门,行过弯曲小径,跨过小院门槛,走过青石正道。
视线里掠过一双又一双穿着不同鞋子的脚,她每一双都认得,却宁愿每一双都不认得。
府外花轿马车望不到头,随着一声“新娘出阁”的喊声落下,季宁锦的耳边只听到震耳欲聋的锣鼓齐鸣,喜乐震天声。
凤冠霞帔,鸾凤和鸣,季宁锦带着人人艳羡的尊贵封号,带着首富季家为自己准备的十里
红妆,带着对未来之路的忐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踏出养育自己十年的季家,踏上载着她走向九王府的花轿。
轿帘落下的那一刻,季舒玄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滚烫的男儿泪随着妹妹的出嫁狠狠地跳出了眼眶。
当迎亲的队伍从城东季家出发的时候,另一头城西的九王府亦是早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九王爷宁子然是临川国当今皇帝最尊敬的亲皇叔。当年先帝驾崩后,宁子然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连串的措施。抄了三朝元老云太尉的府邸,缴了骠骑将军手里的铁卫军令,张皇榜开设首届科举;亲率数万精兵东征西讨扫除外患,捣入蛮夷番邦之地收降异族。两年之后遵先帝遗诏将当时年仅九岁的四皇子宁逸辰送上皇位。
如今九王爷二十有七,少宁帝亲自登门颁下圣旨赐婚,今日亦是亲手主持成亲仪式,足以见得九王爷在临川的地位。
王府门前,身着锦纹龙袍的宁逸辰站立在一众迎亲队伍的前头,吉服上金丝绣成的九龙纹样栩栩如生。明黄的色泽衬得少年皇帝稚气未脱的俊颜贵气凛然,眉目间隐隐透出的王者之气浑然天成。此时正翘首张望着城东的方向。
街道的一边,一队御林军肃然而立维持着身后的秩序。熙熙攘攘的百姓接踵摩肩地伸长了脖子,盼望着能够看一眼传说中的九王爷。
“诶?怎么我只看见皇上和侍卫家丁的,九王爷好像不在啊!”人潮中突兀地迸出一声响亮的咋呼,顿时吸引了众人的主意力。
“啊!我可还等着看咱们临川的神呐!”一道泄了气的女声。
“依我看,九王爷一定不愿意娶那季家小姐。”幸灾乐祸的准备看好戏。
“切,就是,这季小姐还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呢。”总会有那么几个酸溜溜的抱怨。 ……。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会上演新嫁王妃沦为弃妇的狗血时,一道红色的身影从王府内缓缓而来。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嘈杂声瞬间随风消散。
那一道从容淡定的身影一袭广袖斜襟红色喜服,并不是一本正经的直裾长袍。张扬的红色略显松散地套在颀长俊挺的身躯上,随风而动的衣角袖摆翻飞出妖娆的弧度。那微敞的衣襟处隐约可以窥见一隅白皙的肌肤,依稀可辨的肌肉匀称魅惑。
待到他跨出王府站定在宁逸辰身边时,人群中瞬间又是一阵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宁子然看见如此密集的围观人群,轻轻蹙了蹙入鬓的斜眉。微偏过头去与宁逸辰低声交谈。众人只见他随意束起的墨发闲闲搭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一小圈黑亮的光晕。那双
惊鸿一瞥的瞳仁不似宁逸辰的黑瞳,而是浅青如玉的翡翠碧瞳。当他抬眼的时候,会有细碎的光点跳进那对宝石般的瞳仁里,微微闪着粼粼的波光。镶嵌在那一双略略挑起眼角的狭长凤眸中宛如两汪清澈宁静的碧水深潭,平和中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危险。
此时他正是侧着身子,恰到好处地将完美的侧颜展示在众人面前。柔和的下颌轮廓在半遮住脸颊的墨发中半隐半现。薄薄的嘴唇泛着红润的光泽轻轻启合,天生微翘的嘴角不时勾起清浅的弧度。线条流畅挺直的鼻梁恰好笼罩在阳光下,即使长年征战依旧欺霜赛雪的肌肤透出莹润的光泽,点缀着微微翘起的鼻尖。长睫浓密卷翘,眨眼间忽闪着上下扇动,好似展翅欲飞的蝴蝶美丽的羽翼。
宁子然站立的地方正是阳光的半死角,金黄的暖光只洒上他半边身子。对面的群众就这么看着他一半阳光一半阴暗地立在不远处,久久移不开目光。
清风拂面,吹起散落的发丝飞舞飘扬,划落一道优雅的线条。仿佛那一抹恍如天人的身影
置身熙攘的人群中,却唯他一人遗世而独立的疏离。
宁逸辰偏过头去蹙眉问他:“对了,我不是说让九叔叔无须那么早出来等?”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白皙的俊脸,好半晌才拖长了声斜觑他,“今日的药可饮过了?”
宁子然无奈地看着他,这个才十九岁的小侄子,略微颔首云淡风轻地跳过话题,“你老了。”
身后的管家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既无奈又欣慰。在勾心斗角肮脏的宫廷中还能数年如一日地保有这等纯粹的亲情,实属凤毛麟角的稀罕啊。
“啊!新娘子来了!快看!”一声嘹亮的吼叫打破了自宁子然出现后的寂静,人群瞬间又炸开了锅。
叔侄俩耳边已听得到喜乐的吹奏声,平静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正蜿蜒而来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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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章节全数删除,终究还是重新写过啊~
希望这次可以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