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正厅,季风群面对着眼前的阵仗,丝毫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高坐首位。全然不顾及站立在他面前的是当朝九王爷,坐在他身侧的是当今天子。
宁逸辰头一次遭此待遇,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几抽。从他得知夙夜大闹卿然楼,到宁子然亲自进宫破天荒地要求他一同接回宁锦,前后不过两天的时间里,宁子然已经瘦了一圈,比后院芙宁阁的九王妃有过之无不及。
任他怎么追问,宁子然都不肯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夫妻冷战”的结局。此刻见他一副乖女婿的模样,饶是从小陪伴长大的皇叔,宁逸辰还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宁子然看他一脸“你真是我九皇叔”的怀疑相,握着拳头凑到嘴边干咳了两声。他宁子然几时有过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了,一想到那罪魁祸首夙夜,他就有抽人筋扒人皮的冲动。
那日夙夜在结界里究竟和宁锦说了些什么,他到现在还一无所知。而夙夜对桐儿的承诺,注定了他不会善罢甘休地放过宁锦,眼下也只能将她带回王府,总比在季家要来得安全。
桐儿……宁子然逼迫自己压下不该想起的往事,揉了揉眉心看向天际闪耀的启明星。春日黎明的江南,长空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那颗耀眼的星子,恍如雾里看花,不再真切。
宁子然目光飘渺地定格在天幕的星子上,碧玉的眸子里,一束蒙了轻纱的光点斑驳了清明的睿智,而他此时的心境上,的确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仿佛没有了方向,失去了主张,回到了那些青葱的少年光景。他潜意识里想保护季宁锦,却好像一次次亲手将她推离开。他对自己说,因为她嫁了你,是你的责任所在。可是另一个声音又跳出来反驳,他说宁锦身上有桐儿的影子,所以你宁子然的爱潜移默化中已经转移到了她身上。
一室寂静中,宁子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纵然白玉无瑕,也掩不去满手的血腥味。夙夜说得对,那一场血染黄土的惨案,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罪业。
他又抚了抚自己的眼,夙夜又曾说过,这双眼再怎样碧玉清澈,也洗不掉死在你面前的那个人的影子。
夙夜不是断袖也不是生性残忍暴虐,至少他对桐儿还有一个承诺,只是这个承诺,注定了宁子然一生的孤独。
“九叔叔,九皇嫂来了。”宁逸辰执拗地不愿称呼宁锦为皇婶,她才十七岁,称呼皇嫂都嫌老。
“嗯。”果不其然,宁子然一瞬间摆脱迷茫,恢复成了沉稳淡定的九王爷。只是眸光接触到那一抹冰蓝的身影时,结结实实地愣怔了半天。
四月的天,东方泛起鱼肚白,满院子的桐花树,满院子的海棠虞美人间,宁锦一身冰蓝色烟罗纱裙,三千青丝尽数挽成侧锥髻,只余脸颊边两缕鬓发随风舞动。
簌簌而落的桐花瓣粉紫的色彩点缀在她裙角上的海棠花簇上,裙裾飞扬间恍如百花盛开,却敌不过那少女的华发美颜,敌不过她顾盼间洋溢的万千光辉。
宁子然恍然间看见了一个十六岁,同她一般大小的少女。亦是一身蓝裙,墨法半垂间飞扬的神采是他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也是这般的梧桐花雨下,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而来,浅笑扬眉,风华绝代。
他的神色又开始迷蒙起来,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眼底看不到宁锦眉眼间掠过的自嘲和哀凉,他只看见他最熟悉的笑颜绽放在眼前。
如愿执手的瞬间,厅里的几人无不是惊讶万分。但是季家三人不蠢,相反他们最懂察言观色,一看宁子然飘渺的眼神便知端倪何在。
季舒玄强忍住将宁子然揍一顿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宁锦将手交付给他,笑意中挥散不去的凄凉哀伤。
他别开眼不愿再看,心里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叫嚣,叫嚣着提醒自己,那是你的妹妹,那是你的妹夫,你季舒玄只是哥哥,一辈子都是哥哥。
每个人都有心底的一道魔咒,宁子然如此,宁锦亦是如此。这一记执手,她不再是花轿里犹豫畏缩的新婚妻子,不再是王府花园里只懂躲起来舔伤口的懦弱女子,她依旧是她,只是心中儿时的执念终于有了现实的寄托,寄托在了这个被称为她丈夫的男人身上。
即使,她可能万劫不复,摔得粉身碎骨。
——
翌日,王府西苑似锦阁。
有些日子没回西苑,院里的海棠依旧开得娇艳,宁锦在花团锦簇间沐浴着阳光,手上忙活的依旧是那副起了个头的刺绣。
“少主。”
一名黑衣人行踪诡异,如一缕青烟转瞬出现在宁锦身侧,略略激动地唤了一声后正欲单膝跪地行礼时,膝盖上多出了一只绣匝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说过不用行这些虚礼。”宁锦待他直起身子,收回绣匝继续忙碌起来。眼不斜视地听着来人的禀报。
“夙夜,师承无涯山苍冥老人门下,与九王爷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十年前九王爷脱离师门,原因不明。”
“身份。”
“夙云阁阁主。”
宁锦听完黑衣人一板一眼的回答,手下动作微微一顿,继而如常地继续穿针引线。黑衣人看着她不出声淡定的姿态,心里越发佩服自家的少主人。
夙云阁在江湖上有个俗称,江湖百晓生。意指他们的阁里什么消息都能买到,什么杀手都能雇到,什么毒药解药也都能用钱求到。
宁锦没想到夙夜是夙云阁的阁主,她不由想起那把弑羽剑和沉香术法,停了手下的动作,沉吟片刻后问道:“有没有查到他来临川的原因。”
夙云阁阁主来历未明,只知道的确是苍冥老人的关门弟子,但是也从未听说他是临川人。
“八成准确,为了百花会而来。”
“百花会?闺阁女子斗艺比试还不足以劳他大驾。”宁锦呷了口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瓷面,看着一园的缤纷花朵继续说道:“入夜后你去皇宫天牢探一趟,若是季暮烟不在牢里立即回禀。”
“是,少主还有何吩咐?”
宁锦手指滞了滞,眼神复杂闪烁地在一枝海棠上停顿了许久后才淡淡地吩咐道:“去买些桐花的花籽来,无需太好,下层品质即可。”
黑衣男子愣怔地看了园子一圈,的确没有发现她最爱的桐花树的踪影,当即干脆地领命离去。
“出来吧,还想看多久,我这可没好戏给你看。”宁锦待男子走后,放下茶盏看了眼某个角落,笑得狡黠无比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
“唉…。真没劲,每次都这么快被你发现,都怪这破王府,犄角旮沓太少,太少也。”随着一道玩世不恭的男声响起,角落里隐匿的人顿时跳了出来暴露在了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