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亥时,宫宴才渐渐进入了尾声。
贵族们相互拜别,各自出了宫。楚芸熙也不例外,坐上了北齐帝特许的轿撵,由人抬着朝宫外走去。楚侯面色阴沉不定,随之一同出宫,他斜睨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楚芸熙,冷声道:“即使你被皇上收为义女,也别忘了你身上流着的可是本侯的血!”
楚芸熙闻言轻声笑了笑,出声道:“父亲此言差矣,虽然熙儿顾念您的养育之恩,不过到底如今我已是皇室之人,跟了天姓。从此你我二人不再是父女,我是君,你是臣。这番话父亲对熙儿说说也就罢了,莫让外人听去。如今您的名声已经不好了,若有人到时奏你一本,可就得不偿失了。”
楚侯闻言,胸中怒火熊熊燃起,几乎忘了这里仍旧是皇宫,而不是他的侯府。他咬牙切齿狠声说道:“你这孽障,如今是在跟我示威么?”
楚芸熙微眯双眼,默不作声。一旁的侍卫见状上前一步,大声喝到:“大胆!竟敢对公主不敬!”
楚侯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一步。楚芸熙见状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妨,毕竟是本公主的生父,这番无礼也就仅此一次了。父亲,您可明白?”
楚侯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却是识趣的不再出声。二人间沉默以对,直到回了侯府。
孙婉柔听到楚芸熙被封为公主的消息,皆是打心眼里替她高兴,此时候在门口,翘首以盼。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高兴,南院的王氏和楚芸静就乐不起来。
趁着楚侯还未归来的时候,王丽安冲着楚芸熙轻声道:“想不到这楚芸熙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连皇上都被她蒙骗,竟瞎了眼封她为公主!哼,若此次进宫的是你,这份荣耀不也就落在了你的头上么?”
楚芸静双眸闪了闪,低声道:“母亲莫要胡说,这番话若被旁人听见,恐怕会治你一个不敬之罪。如今她已是公主,想要和她抗衡就更加难了。我们必须万事小心,不能留下把柄在她手里。”
王氏冷哼一声,不屑的说道:“不过是个外姓的公主,说出去不怕笑掉大牙。怕她干什么,以你的才智,将她揉捏在手里,还不是不费力气,轻而易举的事么?”
楚芸静看了看她,冷声道:“若她真的那么好对付,我早就动手了。上次桃李的事不了了之,你还真以为是上天在帮着她不成?若不是她早有准备,我又怎么会被父亲怀疑!”
王丽安想了想,随即道:“无妨,老爷最近都宿在南院,等我在他身边吹吹枕头风,那件事早晚都会忘了。至于楚芸熙?哼,依我看来,皇上不过是把她当作棋子,将来说不定送到哪个蛮夷之地用来和亲。只要你努力嫁个皇子,将来登基为帝,你成为了皇后,她见到你还能不跪?”
楚芸静撇过头去,不再言语。自从上次与凌子皓游湖泛舟,已经过去了许久,怎奈对方竟是再也未曾和她联系过,这让她怎能不生气?如今听闻楚芸熙又被封为公主,她心底虽嫉妒无比,但也未尝没有松一口气。至少这样,她和凌子皓之间就再无可能,这岂不是对自己有利?
夜色弥漫,已经立秋的京城略微带着一丝凉气。楚芸静和王氏在门口早已等的不耐烦,楚芸静倒是还好,保持着一贯的仪态。倒是一旁的王氏,止不住的哈欠连天,哪有一点嫡母的派头?
马车声渐渐响起,孙婉柔听闻,连忙跑到门前候着。楚芸静和王氏面面相觑,却是未曾动弹分毫。
终于,马车在侯府门前缓缓停下。楚侯先一步下了车,随后楚芸熙从另一辆马车上款款走下。
孙婉柔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冲着楚芸熙福了福身,柔声道:“参见公主。”
楚芸熙愣了一下,连忙走过来扶起了她,轻声道:“三姨娘这是在做什么?”
孙婉柔笑了笑,连忙说道:“这礼可不能费,如今二小姐贵为公主,我不过一个姨娘,见到你自然是要拜的。”
一旁的楚侯闻言,面色不善,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王丽安见状连忙上前,不屑的瞥了一眼楚芸熙,继而对着一旁的楚惜朝说道:“老爷,可是疲累了?妾身在南院提前给你熬好了参汤,一会多喝点,补补气。”
楚侯看着她,突然怒道:“混账,还闲本侯的火上的不够多么?”
王氏一愣,连忙道:“那……那老爷想吃些什么,妾身这就去准备。”
楚侯面色阴沉,冷声道:“吃吃吃,本侯气都气饱了,哪里还能吃的下!你真该把你的脑子放到井水里好好洗洗!”
说罢,楚侯竟是一拂袖,转身而去,只留下王氏呆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楚芸静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无奈的摇了摇头,若要指望她,恐怕只能等到下辈子了。想到这里,她也提起步子朝着自己的院落走了回去。
楚芸熙在远处看着,突然冲着一旁的孙婉柔笑道:“父亲可是冲着北院的方向去了,三姨娘不回去准备准备?”
孙婉柔哧哧一笑,轻声道:“哪里还用的着我?月儿妹妹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老爷回来了。”
楚芸熙点了点头,悠悠道:“只可惜这场好戏我是看不到了。”
孙婉柔笑了笑,随即开口道:“明日一早我一定第一个过来告诉你。公主大人今日可是疲累的很,快快回房歇着吧。”
楚芸熙微微颔首,便由着思菱搀扶着缓缓回了东院。
“咦?”还未走入房间,思菱就有些疑惑的出声。楚芸熙侧目看了看她,轻声道:“怎么了?”
思菱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奴婢记得临走时明明关好了窗户,如今怎么倒打开了?”
楚芸熙朝着房间看了看,发现的确有一扇窗随风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想了想,轻声道:“或许是被风吹开的吧,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嗯。”思菱重重的点了点头,却是紧紧抓着楚芸熙的手,不敢放松。
楚芸熙笑了笑,迈开步子就朝房内走去。
进入屋内,发现周围并无不妥,无论是首饰盒还是衣箱,都完好无损,楚芸熙笑了笑,随口对一旁的思菱说道:“你瞧,不过是被风刮开了窗子,是你想多了。”
思菱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眼角一瞥,却突然发现了多出来的东西。她连忙大声喊道:“小姐,你看!果然是有人来过了,府内真是越来越不森严了!”
楚芸熙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梳妆台上正放着一本书和两串铜钱。她心中猛的一沉,连忙走上前去,将那串铜钱握在手里,细细抚摸。再看一旁摆放着一本医书,不正是之前江亦辰偷看的那本么?
楚芸熙随手拿起,从中滑落了一张纸条。楚芸熙有些好奇,俯下身子拾了起来,却见那纸上竟是赫然画了一张自己的小像。一颦一笑间,颇为相似。
楚芸熙接着翻看,发现几乎每一页中都夹着这么一张小像,时而嗔怒,时而浅浅一笑,各个精美,足矣见识到画者的用心。思菱走上前来,疑惑的问道:“小姐,这么多画,是谁送来的?”
楚芸熙微微一笑,并不应答。她细细观察,竟发现这些小像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每天自己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梳着什么样的发式,这上面都画的详尽,就好像一面镜子,将过去的自己一一映在眼前。
直到最后一张,小像上的人身穿凤冠霞披,颇为美艳,一旁跪着一人高呼公主千岁。楚芸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想必是他根本没见到自己成为公主后的样子,才如此想象的吧。她一双柔荑轻轻抚摸那些画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小姐,这是什么?”一旁的思菱疑惑的出声道。
楚芸熙这才发现,在自己首饰盒的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手工略显粗糙,花纹雕刻的也不算细致。她想了想,便将那盒子轻轻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些并不上乘的首饰。
楚芸熙拿出一串不算透亮的水晶珠串,触手冰凉,倒算是其中最好的货色了。她将那珠串带于手上,再细细查看,这才发现首饰下还藏着一封信。
楚芸熙微眯双眼,将信从盒中取出,缓缓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熙儿,如今你已贵为公主。而我不过是侯府的烧火小子,辰自觉配不上你。
但辰希望,熙儿能等我些日子,不出半年,我一定站到和熙儿一样的高度。
到那时,你我二人携手,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辰一定会想你,一定。”
楚芸熙颔首,心里不自觉的升起了一股失落。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不声不响的离开了。二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可自己却发现对于江亦辰的离去,心底竟产生了一丝不舍。这代表着什么?楚芸熙不敢细想。她将那封信细细叠好,又塞回那木盒之中。想了想后,她又将那木盒和铜钱小像一并装进了另一个稍大的盒子里。
思菱见状疑惑的问道:“咦?小姐,刚才不是只有两串铜钱么?怎么小姐这里还有两串?”
楚芸熙闻言,怔了片刻,脸上竟是不自觉的有些发烫。她轻咳一声,冲着一旁的思菱道:“臭丫头,管那么多做甚!我累了,快去弄些水来,梳洗一番早些歇息。”
思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好似突然反映过来一般,揶揄道:“喔……小姐害羞了!好好好,奴婢这就去打水给小姐梳洗。”
楚芸熙嗔了她一声,便坐在榻上,望着那串水晶珠串暗自发呆。
另一边,祁月儿心情忐忑的在北院等待。在听到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之时,她动了动身子,挥舞着两支水袖,在月下翩然起舞,蓦然高歌。
祁月儿如黄鹂一般的声音响起,如坠入人间的精灵,轻灵美妙,悦耳动听。两支水袖宛若活物,跟着她的舞姿齐齐波动。树上的琼花花瓣片片飘下,这一幕如梦如幻,似入仙境。
楚惜朝望着这一幕微微发怔,先前胸中的郁气顿时一扫而光,犹如一杯仙泉水下腹,格外舒适。他微眯双眼,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打破了这一张似画的景色。
祁月儿一席白衣似仙,长发披肩,裙角飞扬,许是因为舞动的原因,面色有些微微发红,却更添一抹风采。楚侯有些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唾沫,发现自己竟如年轻时一般,胸膛猛烈敲击,充满活力。
良久后,祁月儿一舞毕,这才停下身子,轻倚一旁的琼花树,柔荑掠过额头,带走香汗淋漓,一个不经意的回眸,这才看见了身后的楚侯。
“呀!”祁月儿惊讶的叫道:“月儿不知侯爷来了,请侯爷恕罪。”
楚侯望着她的一脸羞红,不禁笑了笑,轻声道:“无妨,是本侯打扰了月儿姑娘起舞的兴致才是,本侯在此给你赔不是了。”
祁月儿愣了愣,随即撇过头去,柔声道:“侯爷可是来看婉柔姐姐的?看来侯爷待婉柔姐姐是极好的,若是月儿也能寻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此生足矣。”
这一番话将楚侯的心挠的痒痒的,他抬起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人,谁知祁月儿竟是先一步跑走,手中只摸到她的一片衣袖,留下一抹余香。
“侯爷,月儿就不陪您了,告辞。”
楚侯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微微发怔,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转身后一闪而过的神秘笑容。
自此之后,楚侯每日总是会“偶遇”祁月儿,不是在月下翩然起舞,就是在荷花池边轻声歌唱,每次都挠的他心中犯痒,却又每次都抓不着,摸不到,使得楚侯好生懊恼,渐渐失了兴趣。祁月儿见时机已到,便前来与楚芸熙商议。
“二小姐,如今已过去了一月有余,侯爷已经对我渐生喜爱,是否时机已到?”祁月儿柔声问道。
楚芸熙坐在院中,看着院内的树叶渐渐泛黄,花瓣凋零,不由叹息一声,悠悠说道:“若是你有信心,便放手去做吧。以后这侯府终究是你和三姨娘的天下,就如这花开花落一般,我早晚都会离去。”
祁月儿微微一怔,连忙说道:“不论如何,月儿都会记着二小姐的恩情。”
楚芸熙点了点头,轻声道:“若是你有把握,就要抓紧时间去做。男人的胃口,若是钓的太久,恐怕会起反效果的。”
祁月儿想了想,随即道:“二小姐说的是,那月儿这就去办。”
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身影,楚芸熙悠悠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心底竟然有些想念那个如清水一般的男子。她微眯双眼,轻声呢喃道:“江……亦……辰……”
久未露面的魏河,一回到侯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百花落尽,树叶枯萎,楚芸熙坐在院中,一脸的哀愁。
他顿了顿后,带着一脸的笑意走上前去,轻声道:“熙儿……你又忘了你的生辰。”
楚芸熙抬眸,浅浅一笑,低声道:“喔?今儿个已经八月初七了么?时间过的可真快。”
魏河点了点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楚芸熙,轻声道:“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楚芸熙看了看,却见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卧于手中,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楚芸熙笑了笑,轻声问道:“如今已经入了秋,你又是从哪找到的玉兰花?”
魏河挠了挠头,随口道:“在路旁捡的。”
这花可是他春天之时就栽种在屋内,夏天用冰块降温,使得它花期变晚,到了秋日,又日日用火盆加温,这才使得这白玉兰能在秋日盛开。这一切可以说是颇费心思,只不过他不想让她知道罢了。
楚芸熙颔首笑了笑,不再言语。
魏河看着她满面愁绪,不由出声道:“可是在担心江公子?”
楚芸熙一愣,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魏河见她表情没有缓解,反而愈发沉重起来,心中叹了口气,悠悠道:“西北如今处于战乱之中,北齐与天完国交战不断,他是去那里投军去了。”
“投军?”楚芸熙闻言猛地抬眸,突然沉声道:“胡闹!他连只鸡都不忍杀,如何能够上阵杀敌?这不是在送死?”
魏河见她突然激动,心中不由一痛,他侧过头去,低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倒觉得让他去见识见识这世间的残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芸熙看了看他,冷声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去了西北?”
魏河一怔,低下头来小声说道:“我……我是去西北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
楚芸熙冷哼一声,道:“魏河,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了解你。想必去投军的主意,也是你跟他说的吧?”
魏河愣了愣,连忙说道:“熙儿……我……”
楚芸熙摆了摆手,突然叹了口气,悠悠道:“罢了,我不想追究。”
魏河低着头,突然轻声道:“熙儿……对不起。”
楚芸熙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进了屋里。魏河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慢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