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府宽阔的台阶上，几十个仆人小厮规规距距站在门外两旁，丫环婆子则站在主人后面，台阶中央立着一府之主——慕国公慕烨，他的左手边是大夫人，右手边是几双儿女，看上去是很幸福和睦的一家人。
可是这个家人，却不包括台阶下落魄的母女。
季如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俯低身子又磕了一个头，怅然道：“大夫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请求大夫人发发慈悲，收下衿儿好吗？好歹她也是老爷的骨肉，她没有任何错，她还只是个孩子，可以不用给她任何身份地位，让她一口饭吃，给个收容之所，在府中做个下人也好，求您了！”
炎夏的天似乎要将大地烤干，季如烟的嘴唇发白，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看上去柔弱又可怜，而慕府前的数十张脸，却没有一张同情之色，个个都在幸灾乐祸。
慕烨的眼底抹过一丝疼惜和愧疚，转瞬即逝，快到让人无法捕捉，只听他冷硬道：“逐出去的人好比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个词相信你不会不懂，离开大焰吧，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闻言，季如烟的脸色惨如死灰，隐忍的泪水终于决堤，不知是因为他的无情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而大夫人和众忠仆的眼里却是一派得意的笑焉。
慕烨的话刚落，晴朗万里的碧空突然一阵惊天响雷，狂风骤起，黑云凌空而过，眨眼间遮住火辣的太阳，天地忽然变色……
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吃一惊，仰起脸望着黑沉压抑的半空，没有人注意到，台阶下，那名已经昏过去的小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
入眸的是阴沉的天，还有一名妇人关切的脸，她紧紧盯着那张失去多年的秀丽样貌，像是怕她会消失，不敢动也不说话，只是迫切地看着。
“衿儿，你没事吧？是娘不好，是娘对不起你。”
季如烟绝望的眼神和愧疚的泪水令慕子衿几乎窒息，这是她的娘亲，是她八岁时就死去的娘亲，她们已经阴阳相隔了近二十年，没想到自己死了还有缘见到母亲一面，慕子衿眼底一热，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和不舍。
她缓缓坐起来，缓缓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抹去季如烟脸颊的眼泪，轻声哄道：“娘，不哭，不哭……”
说到一半，自己却忍不住双眼发酸，扑进季如烟怀里失声痛哭，她这一哭，季如烟的眼泪更是掉的厉害。
府前的人听到她们的哭声，数十双眼睛齐齐望过来，大夫人嘴角一勾，满眼鄙夷：“要哭便去别处吧，跪在慕府门前哭不是诅咒我们慕府吗！”
这句话拉回了慕子衿沉侵在悲痛中的思绪，她轻轻推开季如烟，晶莹的泪珠子还挂在脸颊红色的丑斑上，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眼前的慕府。
一瞬间，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忤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前的人，都曾是记忆中她视为最亲近的亲人，她爱过他们，她把自己的心捧起来虔诚地对他们好，可是到最后只换来无止尽的恨和他们的残忍。
慕子衿不可置信地盯着昔日的“亲人”，这一幕好像很熟悉，可是她不是死了吗？难道阴间也有慕府？就算有，那么旁边有几个下人她认得，那些人根本还没有死！
为什么没有死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不对……有什么不对！慕烨和大夫人柳盈都比死前年轻，慕听琴……
荒谬！她的姐姐和哥哥们都太小！都只有九岁到十几岁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慕子衿迅速低头检查一遍自己，身体变小了，没有伤口，胸口有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跳动，有脉博，有呼吸，有温度……是活的！
她还活着！只不过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她八岁的时候！
记忆中的八岁那年，是和慕听琴第一次见面，娘亲身染重病带着她千里迢迢回到慕府，想要慕烨收留她，可是却被他们拒之门外，最后季如烟吐血而死，兴许是慕烨觉得愧疚，季如烟死后便准许她回了府。
如今……看这情形，正是回府的那一天，也是娘亲——
刚想到这，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咳，一股湿热喷洒在她的手上，慕子衿心下一沉，快速转过身，就见季如烟口吐鲜血，眼神涣散。
“娘，您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衿儿，别管我……”季如烟抓紧慕子衿的手，没有焦距的眼睛遥遥望着台阶上的人，嘶声道，“老爷，我想是不行了，求求您一定要照顾衿儿，贱妾来生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您的！”
“爹，她是不是我们的姨娘，救救姨娘和妹妹吧，爹！”慕府的大小姐慕水岚有些不忍，扯着慕烨的衣袖求情。
慕烨闭了闭眼，手掌一挥，干脆拂袖离去，转身进了慕府，想必是眼不见为净。见老爷这样的态度，其他的人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整个慕府前那么多人，除了慕水岚求了一句情，其余的人都是神色傲然而无动于衷，也对，她们是高高在上的慕家大小姐大少爷，而她慕子衿，不过是刚刚见面又不被承认的“妹妹”。
天黑的诧异，倾盆大雨兜头而下，打在地上的声音恍如千斤，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慕子衿的心上。
慕府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进去，慕府的大门在最后的人消失后轰然紧闭，大雨滂沱，眨眼的功夫，慕子衿和季如烟就已经浑身湿透，季如烟开始不停的咳嗽，鲜血染荤地上的雨水。
“衿儿……娘舍不得走，娘舍不得你，可是娘实在撑不……下去了。”
慕子衿只感觉喉咙里像塞了一块厚厚的海棉，不断吸收着她所有的酸涩和呼吸，半响才挤出一句话：“娘！我带你离开，离开这里！”
她知道，季如烟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会死，而自己无能为力，只是她不甘心，难道这一次她仍然要眼睁睁地看着亲娘在眼前死去吗！老天爷，你不能这样残忍！
季如烟死死抓住她的手，颤声道：“衿……衿儿，你不能走，你的家在……在……”季如烟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她的嘴在张合，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用手指颤抖着指向慕府的大门，告诉慕子衿，这里就是她的家。
慕子衿浑身发抖，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她却只觉全身冰凉，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季如烟的手慢慢从空中坠落下去。
雨势汹涌如珠帘，地上积满了一层雨水，像小河一样从慕子衿身下流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慕子衿突然仰头一声嘶喊：“——娘！”
声音凄厉而悲伤，像是穿透了云层，方才在府外冷眼旁边的人都不免感到凄凉。
慕府的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二小姐慕听琴打着伞笑盈盈地走出来，高傲地站在台前，施舍似地道：“丑八怪，你娘死了吧？我爹爹说，看你可怜的份上，就留下你这逆女！”
不过九岁的小女孩，眼里却满是鄙夷轻蔑，慕子衿双眼腥红，抱着季如烟隔着漫天雨帘看向骄傲的姐姐，唇齿间大吼出一个字：“滚！”
“不识好歹的东西！”慕听琴冷哼一声，又举着伞进去了，大门嘭一声重重甩上。
慕子衿就那样抱着季如烟坐在雨水中，神色悲凄，泪水混着雨水从脸上冲刷而下，美丽的眸子里流光四射，仿佛燃烧起了一层抹灭不去的怨恨和戾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雨势已经逐渐变小，直到完全停止，慕子衿低头轻声道：“娘，我们走！”坐起身，她将季如烟扶在自己背上，一步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的身体只有八岁，个子很小，季如烟只有半个身子在她背上，腿完全是拖在地上挪动，她的力气小，走几步就因承受不住季如烟的重量而跌倒。
跌倒又爬起，如此反复，直到走出离慕府很远的山林中。
放下季如烟，慕子衿选了一块干净朝阳的地方，准备动手挖土，刚抬眼，一个白衣男子迎面而来。
他的容貌俊逸脱尘，气质干净尊贵，丰神秀骨，他的出现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天地间独存他一人，可便是这样如神一般的年轻男子，却有一头银如月白的长发落肩而下，美的像仙履下凡，双眸里含着慕子衿噗之以鼻的慈悲温润。
“小姑娘，跟我走吧。”声音竟恍似天籁！
慕子衿一怔，随继喝道：“别打扰我！”
白衣男子倒不恼，只是神形清淡，目光灼然看着慕子衿：“现在的你杀不了慕家的人，再世为人，若不想重蹈覆辙，便要先打磨自己。”
“你——”慕子衿心中大惊，他竟然猜到自己的想法，她的确是想安顿好季如烟后，回去杀了慕府那些绝情绝义的人，她知道自己自不量力，可是心里滔天的仇恨已经烧痛了她五脏六腑，烧瞎了她的双眼。
最重要的是，他看出她是再世为人！
“你眉心煞气蔓延，心中仇恨太深，戾气太重，冒然冲动的结果必不是你想要的。”白衣男子衣袂飘飘，脚不沾尘，一双眼睛明明温润，却又仿佛能洞穿世间的一切，让慕子衿的所有情绪无所遁形。
“跟我走，我能救你母亲。”
他说完，转身即走，全然不顾身后呆怔傻掉的慕子衿，他很笃定，笃定慕子衿一定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