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女子开始理弦走声,却有两名侍者以托盘奉上两根丝带。
玉葛不解而望之,帝子笑释,“世人之琴,皆由心而发。或抒情,或壮志,或酬已,若寄趣…。其间最有趣闻名不过相如文君一曲诉爱凤求凰,最悲壮凄凉莫如稽康临刑之绝世广陵散,再则有世人耳熟目祥的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互诉知音。”
举杯饮尽,目光宏远,“从目前来看,花宫入世而立不过十载。从底蕴而论,或可不及流芳谷十之七八。但也有一套独立的风雅之道。”
玉葛面色微变,十之七八?!
禁不住冷笑,这花宫主人好生狂妄!
流芳谷司天下百艺五百年,紫殿主人更是风华百艺独领于世。虽然这十年难以再有传闻,不过数百年基业摆在那里,寻常人等仍是难憾其位!更惶论商道出身的花宫,就算眼下凭借几个沾染了铜臭而被真正风雅之道逐出的半吊才子粉饰门面,在玉葛这类人眼中,其与流芳谷仍旧是块石止于大山湖泊难入大海的巨大落差。
或者简而言之,在当世风雅之道,花宫与雅者心中圣地流芳谷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花宫,一个靠金钱堆砌出的地方,根本就与风雅二字毫不沾边!甚至于,它诱才入商,从根本上违背五国流传了数千年“雅不入商”的优秀文化传承。从这一点来说,它还被真正的雅士所鄙夷放弃!
玉葛哧笑讽言,“那好!就让我见识一下花宫堪称流芳谷十之七八的所谓风雅吧!”他刻意咬重了所谓二字。
帝子无视其讽意,用手挥令乐使起音,一面拿起漆盘中的丝带束眼一面惬意笑谈,“雅之百艺,眼下唯说琴。花宫之琴道,亦用良器。不过其品鉴之术,却与凡间的应景酬心大有不同!花宫之琴道重在诉事,以声入景,以景连动,迭映故事,叙入人心,间接生出戏剧般引人入胜的效果。由此,可称为琴戏!”
玉葛亦仿其样束眼,看笑话般且言:“琴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引曲入胜,帝子嘘了声轻言:“赏琴戏,五官之识,唯留耳朵就好!”
玉葛绑了眼带不言。
一时清弦连拨,琴音走高。至最高点,又徐徐漫漫落跌下来。颇似戏人登台初就以掩面之举引发众人好奇,待众人关注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后,他再露了芙蓉春面,灵转兰香小舌。咿呀开腔,手腕起势灵转,三两声开调就引人入了画面。
连番急音,浩荡纷扬,似极冷寒风扫过大地,又如漫天飞雪降临人世。
以琴成戏,因声入景。在场之人皆有一定赏鉴欣赏水平,当下便纷纷入了曲境,如同身入戏中。
这是首名唤《花神觞》的曲子。
极北之洲,酷冷雪寒地,人迹难至。后有仙主降世,自号芳泽。芳泽主司辖花灵精怪。每步现绿,信手生蔓,笑逐花开。如此三载,令得昔日极寒之洲变成了一处绿意盎然,处处花开的世外福地。世人慕其绝世姿色,羡世外福地逍遥,竞相投之。然渡海无不遇劫,更有凶猛海兽袭击,能至其地者,千者唯一。
据出入者讲述,万里雪地之中凭起一城,以冰为墙,虽无土泥,却能覆绿生花。雪落无情,花开有声。芳泽主守着她的孤城过了近百年,最终出现在她身边长相伴随的却是一个名叫菩缇的女子。
芳泽主喜静,常于明月衬得广寒宫生清辉的夜晚,一人独坐花丛品茗饮酒。沉醉流连之际,会轻轻落吻那一朵朵她亲手哺育开的花朵。世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于芳泽主,却是草木有情,人难有心,她一生近花草而远世人。故世人眼中,芳泽主便只是一株空负了绝世好容貌“无心花”。
与她相反地却是那菩缇。若论相貌,菩缇倒是得了芳泽十之五六。幸得有她天生婉转,热情待人,进退有度。代掌城事十年,硬是在灿烂花事中将一片雪白宫宇建立起来。来此投靠的人居者有房,食者有粮,迎向菩缇的目光无不逢迎恭敬至极,亦此因得名“解语花”。
不出十年,这个诞生于极北之洲的城市被世人封了个极好听的名字,花宫。
花宫的主人唤作芳主,是两名绝世美人。美人性情殊异,一如玉冷清霜,一如明珠映世。
菩缇被称作菩缇主,与芳泽主齐驱并驾,如同形影,同是花宫的主导人物。
花宫平时事务都由菩缇主出面,芳泽主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花宫平时有自己一套独到的计时方式,被称作花历。花历二百年,花宫上下人等无不欢欣雀跃,平素鲜衣极妍的菩缇主这日却意外着了一袭出尘白衣,直梳垂肩的发间亦是丝毫饰物不见。
同样白衣素净的二女登临高台,芳泽主立于当先,白衣迎风,掣香而焚,愿天地福佑花宫岁岁久安。菩缇上前引香到炉,再次退居芳泽身后。花族生为精灵,食天地灵气而存。每百年一次的花祀,上拜天下尊地,于整个花宫意义非凡。这番公然举动已是表明花宫首主,仍是芳泽主。
花历五百年,花祀照常举行。焚香起,天上云落,地下火现,却是迎来两名陌生来客。
来者是两名青年男子,雪衣飘逸者为天界使者唤玉葛,黑衣邪魅者则为冥界来使叫暗刹!
原来自古天地开,天、人、凡三界鼎立而存成为铁打不破的定局。可日日兴盛的花宫意外存在,却渐渐有了打破这等局面的声势。于此,三界自是不愿坐等观之。这番使者降临,便是为使花宫归入己方。
扫洒待茶,芳泽主于茶气蒸朦间淡笑言道:“天地至大,我为苍粟。小女子不谈是非,不沾正邪,只为求得足下这片点立身地而已。”玉葛拂袍正座,品茗笑言:“花主只知足下片点地,却不知天界广阔,一目可纵尽天下河川。”微倾身向前,“入我天界,当可成仙。到时花主能拥有的,何止是这片点地!”
暗刹将茗茶冷落一边,目光在芳泽主脸上灼灼留连,唇角魅笑突兀有思,有着明显骨节的手在案上轻击不断。芳泽主无视于他一笑,指着庭外高空清唳飞渡的两只鹤影笑言:“天上清规多地下戾气盛。我身如鹤,羡天地之广,如何会自入笼中?”
暗刹立起身来笑笑,也不及看他如何动作,瞬间已立于芳泽主身侧,臂搂纤腰,唇灼芙面,却是妖娆无比笑道:“花主眉清目冷,看来还不知世间一好,乃情欲之道。然这却是天界首忌!与其终日与那群呆板的神仙相处,花主不如同我坠入地狱,同享那万年情好岂非甚妙?”
那日的会商结果很是糟糕。玉葛仙家雪衣被烧去衣角,暗刹眉宇正中多了道去不了的血痕,菩缇搂着两只被烧得几乎成了焦炭的死鹤哭得甚是伤心,芳泽唇间还有魅香手心却藏着一丝雪衣。
次后,四人恩怨纠缠百年。
芳泽主身死。
头颅自颈部被整齐切割,面容保持生前最后一刻笑灿春风的最美状态。雪衣男子一双敛尽天下星辰的眼眸不带丝毫情感将她凝视。她在他的掌心,从此却只能保持这个表情。这样凝视着她不知多久,如同崖屹岳立的男子微微一笑,掌中瞬间火起,那等绝美容貌很快化作一团飞灰。
他信手一抄,极干净利落将飞灰摄入一个玉瓶。如玉修长的手指结丝成绦,将玉瓶从修长颈项下贴着皮肤放入衣襟。踏云升起,抚瓶而归,他流云写意般轻然而叹,“从此九天寒暑,年年无尽,朝朝相伴。”
心脏被挖出,胸口血洞狰狞,青筋污血粘连成团。旁边幸存的侍者一片干呕,相貌深迥邪美的黑衣男子手持利刃,一刀刀将还有热气冒出的心脏割成薄片,再片片嚼食入口。且食且邪笑入魅,“从此你入我腹,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舌尖将利刃边缘血迹舔舐,带有强大毁灭气息的气旋出现,无尽地狱之火冒出,灿若红莲的身影被包裹其中渐渐沉陷。他捐狂笑望着另一名女子,抬手迎招,“菩缇,亏你有着这样好的名字,为了夺尽她的所有,竟不惜出卖灵魂与作为地狱使者的我交易!眼下一切已如你所愿,把你的心、你的灵魂一并交付!”
另一名本已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抬起姣好面目,眼睛却只望着快要消失在天宇的男子身影发呆。心脏被挖,灵魂被取走的最后一刻,她低头看了眼胸口血洞,凄惨一笑,“姐妹相称二百年,为情暗谋一百年,如今俱无所得。若有来世,我当再与你相争,彻底一决高下!”
云走烟消,浮冰尽碎,大地雷动。在极寒之地贮立万年的白色宫殿群缓慢沉入海底。与之一起没入的,还有殿前广场上那具已经失了头颅和心脏的女子尸体。
两位芳主先后身死,花宫沉没入万丈海底。
花历一千五百年。
极北之海底,一缕清光投注入。
一双眼睛猛地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