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剧烈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将出来。他却只有默默忍着,将咳声压低到极限。以免再次被起夜伺候的丫鬟禀告到王妃面前去。
终于止住,他半坐起来俯首看着掌心。
几点刺红衬于白晳,像是红梅绽放冬天雪地。
他起身走到盆边将手洗净,最后又懵懂陷于沉思。
似乎从哪天湖边回来后,他就这样时常咳嗽,并且在夜深人寂时分心痛难忍。那种若有所空暗然销魂的愁感,让他熟悉却又难以捉摸。他使力回忆,除了记忆中一白一黑两道模糊身形,其它都像被人生生剜掉一样不可记取。
又值月华夜,这样的夜晚,心疼感来得异常强烈凶猛。
他蜷缩扭曲到不可思义地步,从指间到每一处发肤都在颤抖。使力握住的指节惨白,他牢牢捧住胸口,似乎这样就可以暂时寻回失去的一切。
望着窗格投影,他忽然起了一个愿望。
他不要再这样蜷曲瑟缩于黑暗,他要到月华亮色里去,寻找那缺失的记忆和灵魂。
他捧着胸口,一步一艰难踏入院中。
月华如水倾满地,也映衬得稀世佳公子身形越发清姿动人。他扶树倚立,狂燥豁乱的心,在月光抚慰下,总算慢慢平静。尽管心口处疼意如旧,整个人却舒缓不少。
他仰直颈线,像月下修鹤,缓慢而又清潺呼吸。
沐浴在这月光白色,似乎浑身上下都在被一只手,一双清寒如霜的眼睛从发肤到毛孔,没有任何一处遗留地任人抚弄看视。明明是禁欲气息,却带来无可抑止的诱惑。
他气息渐渐急促,内心深处浮上一股燥热。他抬手扼住脖子,这种鱼离浅水的渴望感究竟是什么?
这种寂寞,这种渴求,带来的不足与怯弱,甚至远远超过之前的心疼!
他舌尖下意识舔着唇瓣,那样微润湿意能带来片刻心理上的满足。
但也就仅仅止于此。
这种饮鸠望止的自我安慰,却带来更深层次的堕落与渴求。
内心一股火焰在燃烧,渐渐炽烈得让他想把如此自羞自慰难言窘迫的自己焚烧成为灰烬!
他的手从颈间游移到胸口,茱萸粉红,两点突翘,他留连按过,再沿腰身缓下,松绔赏衣再经受不住,落于地面。他沐于月色,脑中极力想像那白裳清冷如雪如霜的人影幻色,手在做着为人所不齿的勾当!
脑中一抹赤亮白光闪现,他心在云端身在地狱重重喘息,一阵痉挛后倚在树上无力望月。
踏遍红尘亦不识,月色如水水如它。
我不知你是谁,为何取走我的记忆和健康。我有着想要剥皮拆骨的恨意,却又难以对你陷入饮鸠望止的疯狂与渴望。
我天生性寒,从来怕冷;可自从你入我梦,我就爱上了冰雪和寒霜。
你似月光,冷胜冰霜。
我却难以抑止,飞蛾扑火想要灭亡。
只要入了你的眼,死亡又何必悲殇;
因为从此我将不再空落寂寥,徘徊悲伤。
内心浅浅吟着想要说的话,他拾起裳衣披上,缓缓出府走向城外传说千年前巴城沉入的大湖方向。
出于斯,而归于斯。也许,那里有他渴求的;也有他不惧生死想要投入融合的。
湖面生出鳞鳞碎光,他面无表情一步步践水而入。衣赏湿透,他渐渐只剩头顶露于水面。
水下至深处,奇株花蔓上,一道月白寒霜身影透过层层水纹对他凝望。
白灵旁边,黑纱娇绡的美少女倚在它肩膀奇怪语道:“花亲,为什么我们都放他一马了,他还要不计生死来此?”
白灵抚了抚她的发。他们是精怪,幻生花形,并蒂开放,双生关系就如人类同胞兄妹一样。苑伶对它“花亲”的称呼,正如妹妹在唤着至亲姐姐一样。
似乎也只有这个妹妹在身边,它冷幻完美的面容上,才会些微人类情绪波动与表情展现。
眼下,它目光柔了柔,对着苑灵轻声语道:“原来也是一个可怜执着的人!可惜,上天注定是他。如非如此,我宁愿别找一个人来进行花开血祭。”
苑伶抱住它呵呵嬉笑,“花亲,难道你真喜欢上了,懂得怜惜人类了?”
白灵哧笑。它喜欢上一个人,怎么可能?!
按照族中久远传说,取气而生的精灵,若为同枝并蒂,则一主光明净化,一主黑暗堕落。光明者,无情至冷,只为完成使命存在。黑暗者,邪魅诱惑,多情却无心;恣情随意,对看上的人食心取魂,却并无一丝怜惜。
血祭,以性为介,至乐为上,让祀品心甘心愿奉献,方得以花开现灵。
祀品不一定会死亡,但从此心脏将缺失一块。与花灵缠绵过的身体,也会噬骨销魂上瘾般永久记忆那种快感恣意。
总归,它虽然放过了他。但他从此将不再健康,不再能从人类女子那里取得那种感觉。并且每于圆月夜,还会从心到身忆起血祭缠合时的那种快乐与随意。
那天与他缠合的,是它。经历过一场情事的它,深深知道其中种种。
但这一切,它并不打算对苑伶言明。
看他步步踏入水中,它知道他在对什么不舍,又在对什么生死追逐。但这些,都不再是它想要的。那个晚上,它真正想要得到的,已经从他身上获得。从此天涯海角,他对它而言,只是一个不再有所交集的普通人类。
他的挂牵,他的不舍,他的追逐,于它而言,只是累赘,只是麻烦,只是讨厌。
它蹙了眉,脸上寒意又重几重。心头没来由一阵愤怒,若是其他人,它早已夺其性命;偏偏是他,令它无从下手却又难以驱逐。
莫非就是那罕有生出的怜意,让他有持无恐,才会又一次骚扰它们的宁静?
弹指生出一道流光,波浪瞬间涌起滔天怒意!
滚回去!
回到你的世界!
这里只有沉陷的城市,游荡无可归迹的魂灵及它们这对双生花灵。
清寂不容打扰,内心不许骚动,唯一方法,便是让他再次远远滚离它们的世界。
他却一次又一次对着浪头狂扑猛陷,那种势头,似乎不再重见便是生死不休。
它头痛抚额,人类都是这么难以招惹的吗?
真是倒了十倍子的霉!
若非上天注定他是解开一切的钥匙,它又岂会与他有所交集,还与他做了在人类看来不过是风流事的异事!
那天相遇时的炽热对视,还有相拥翻滚于水草上的缠连,似乎又现于眼前。
它闭了闭目,内心一阵涌动。
水下地面一阵颤抖,苑伶花容变色,一把揪紧它白色衣衫,“花亲,花亲,你是主守护的,万万不能动了真情啊!否则,你的心一动,整片水底城就会彻底成为死城了!”
它艰难呼吸数下,将衣襟从苑伶手中夺回,冷冷言道:“放心,我是不会动心的。反倒是你,寻找到自己的血祭目标没有?”
苑灵望着水浪之巅扑腾的沉璧,咬着手绢儿叹语:“怎么办,我倒是越看你的祀品越是满意了!”
白灵掐指打出一个更为猛烈的浪头,回头微有怒意,“我本来只须夺他忆魄,为了你,已经取了他小半心脏,你要再对他下手,恐怕他就真正没命了!”
水下地面又动,有些古旧房屋倒榻引起阵阵混浊。苑灵挥挥手,有些后怕语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小狗乞食,空望望罢了!哪里敢对他真正下手!”
苑灵侧目冷笑,“你自己说的,记住就好。”
相处无尽岁月,它怎么不知晓她说一面做一面的奇特脾性。不过也无所谓,但凡有它在,是决不容许她再出手伤他。
留它继续掀浪与他作战,苑灵贼兮兮一笑。这水面水下二人,看似仇恨不必相见,实则玩戏浪游戏玩得很得趣嘛!她挥手自去,笑声如铃,“我是承诺不主动对他下手,不过他要是主动投来我的怀抱,那花亲,你就一切不能怨我了!”
整个水下城市晃动,就连十数里外的逞城都有强烈震感。
第二天,逞城志上又多记一笔:XX年X月X时,湖底强烈地动,整个逞城都有波及。
他又在做梦。
于黑暗湖底醒来,面前并蒂双花正在开放。
一朵玄雪白晶花瓣,一朵透黑幽邃花心。
白花,原来是万千巴人一夜陷于湖底死去,魂灵和怨气滋生出这种奇花——白灵。它诞生的使命,是寻找世上最为纯净的心脏进行血祭,释放千年湖底魂灵,使它们踏上光明温暖重生道,去往新生。而它自己本身,则幻想化为水气,追逐天地云彩脚步,去遍五岳山川辽阔。
黑花——苑伶,是巴人死亡和怨恨滋生长出。它诞生使命,是贡献最炽热的鲜血,使游灵怨恨脱离禁制,去往人世吞噬人心。而它自己本身,则想归入暗夜,永远沉睡。
它们最终一起找到祭祀品,并成功进行血祭,一个如愿化为水气去往天地广阔,一个陷入暗夜永久沉睡。
而对作为祭祀品的人而言,湖底一切不过是场幻影。醒来后,他会淡然忘记湖底经历的一切,并如一个正常人一样,继续走上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
天光大明,沉璧浑身湿透暗然回归。原来一切真相是这样!它们达成所愿,早已散去,空留他一个在此可笑心伤!
湖底奇株上,白灵淡然轻语:“既然再要强求,那就再给你虚幻一梦,从此各归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