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你进我们上官家有多少年了?”大锦朝八府巡案府里,太夫人手里捻着佛珠,一派慈和安祥的模样,声音温和的问站在下首的儿媳苏紫涵。
苏紫涵恭顺的回道:“回太夫人的话,儿媳进门三年了。”
“三年了,上官家只得逸文这一根独苗,你却三年无所出,屋里连个通房也不肯抬,儿媳,这七出之条,你已犯二,无所出,还善妒啊。”太夫人的声音仍平淡无波。
话,却让站在下面的苏紫涵震惊,她猛然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尽心尽力服侍了三年的婆婆,不知道她今天叫自己来唱这一出是何目的。
无所出是她的错么?当年上官家没落,是苏家一力扶持的,自己又不顾父母的反对,死了心要嫁给上官逸文,且上官逸文身体羸弱,三年时间,药就吃了两年,唯今年稍有好转,就一心上京赶考,于夫妻闺房之事,自然无心,她也尽心服侍相公,让他专心备考,万幸高中榜首,得新科状元,从此前程似锦,不过才展了眉,婆婆就来寻她的错处了么?
但这话,她又如何与婆婆争辨,只能垂首听她训斥就是,只是心里却涌起一股不祥来,难道婆婆她……
太夫人见她低眉顺眼的并不说话,便欺她老实,平淡的声音上扬了些:“我也知道你为上官家,为逸文付出良多,只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你又善妒,上官家不能因你而断了根苗,所以,不得不委屈你了。”
委屈她?委屈到何种地步?给上官逸文纳妾收小吗?苏紫涵惊得倒退两步,眼中便蒙上一层泪意,顿了顿才艰难开口:
“太夫人要将儿媳如何处置?”
“下堂为妾!”上官太夫人迟疑了一会,轻吐四字,却如四把尖刀一般重重的刺向苏紫涵的五脏六府。
她顿时面无人色,眼泪夺目而出,“儿媳不服,相公他……”
上官太夫人见她竟然敢忤逆,猛地站了起来,指着他道:“不服又如何,你三年无所出,又嫉妒成性,我上官家没有直接休了你,已是仁慈,圣上已经招逸文为平阳公主之驸马,你苏家再家大业大,能大得过皇家去?还是公主宽仁,才会容你在上官家做个妾室,不然,你看大锦朝里,哪个附马敢收妾室?”
公主强夺人夫,她还宽仁?你上官家忘恩负义,还算仁慈?苏紫涵被气得一阵头晕目眩,却还存一线希望,相公与她感情甚笃,他曾与她海誓山盟,说此生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不是她不想给他抬通房,纳小妾,每次稍有提及,相公便怒目斥责,说男子应以事业功名为重,岂能沉迷于女色……
“相公不会答应您如此待我的,我不相信他会对我无情到此种地步。”苏紫涵哭着大声说道。
上官太夫人听了淡淡一笑,并不与她相争,挥了挥手道:“十五日之后,便是逸文与公主的大婚之日,你着手准备吧,以后公主进得府来,你一定要克守妾礼,不可愈矩犯上,不然,整个上官家都会遭殃。”
苏紫涵呆呆的转身要走,太夫人又柔声唤住她:“媳妇,下堂也只是暂时的,你和逸文三年夫妻,毕竟还是有感情,他还是舍不得你的,皇命难为,他也是不得已,如今公主就要进府,家中产业太薄,逸文在公主面前也没脸面,这里是一张转让文契,你在上面签字,将你的嫁妆转送一半到逸文名下,逸文保你平妻之位。”
已另结新欢,弃自己如敝履,却还要贪图自己的嫁妆,他没脸面关我底事?当年是瞎了眼吗?怎么就会被他那俊雅儒润的外表所欺!
紫涵的心像被刀一片一片割碎了一般,她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晃,连退数步才站稳,好不容易才吸一口气,愤怒的说道:“不给,儿媳宁愿被休,嫁妆我还是要带走的。”
太夫人大怒,手中佛珠甩手就向紫涵迎面砸来,“好虚伪的婆娘,口口声声说对逸文情深意重,如今为了点钱财就置逸文脸面于不顾,到底是商家女,唯利是图,今天由不得你,你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来人!”
一时冲进四个粗使婆子,紫涵惊恐地看着太夫人,“你想做什么?强抢夺财产?”
“抓住苏氏的手,让她在文书按手印!”太夫人慈祥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吐字如钢刀,四个婆子如狼似虎般冲上来捉住紫涵,可怜紫涵从小娇养,手无缚鸡之力,不过稍作争扎,就被婆子们按得死死的,看着那血红的手印按在文书的末尾,紫涵疯了般大骂:
“无耻之极,什么书香世家,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强盗畜牲!好不要脸!”
“啪!”一记耳光甩在了紫涵脸上,太夫人怒视着紫涵,冷笑道:“我这是在救你,你再胡言乱语,我便让人将你关起来。”
紫涵捂着火辣辣的脸,眼前这个自己当母亲一个孝敬了三年的太夫人如阴间的恶鬼一个可怖可憎,她转身冲出了屋。
太夫人并没有拦她,只是在她转身那一瞬,眼里滑过一丝不忍,一旁的余妈妈扶住太夫人:“以后少奶奶应该会明白您的苦心吧。”
“派个人跟着她,别让她出事了,苏家虽只是商家,但能量也不小,总得还留她一条性命。”太夫人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眼睛瞪着地上那串佛珠发呆。
紫涵心痛如刀绞,无边的恨意在心头翻卷,她不相信,不相信上官逸文真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弃糟康,会那般无耻的夺她的嫁妆,她要当面去向他问个明白,如果他真是如此,她苏紫涵也不是那厚颜无耻,非要留在上官家苟延残喘之人,大不了,白绫三尺,结果了自己,成全了他们,只要他上官逸文良心上过得去,她也不在乎这条命。
跌跌撞撞,她低头就往前院冲,心中犹存一线希望,相公此时应该下朝,她要尽快见到他,不问清楚,死不瞑目。
但才跑到梨香园,就碰到一群人,个个宫装鲜亮,花团锦簇好不惹眼,其中一人便对她喝道:“前面何人,见了公主殿下为何不下跪。”
公主!紫涵抬起泪眼,怔怔的看了过去,只见人群中,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正高傲地府首看她。
她,就是要嫁给相公的平阳公主吗?紫涵再次呆住,那平阳公主秀眉一挑,眉宇间就含了一丝不豫,大声斥道:“大但,好生无礼!”
立即就有人一脚踹中紫涵的腿,将她踢得跪下。
就听得有人在公主耳边轻语:“主子,她就是苏氏。”
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戾色,面上却带了笑,亲自过来扶住紫涵:“原来是妹妹啊,都怪我面生,没见过你呢,上官郎君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还没嫁过来,就以正室自居,叫自己妹妹!
提起过?他们早就认识?并不是这一次科举殿试后皇上选婿才相识的吗?
紫涵还在发怔,又听得平阳公主说道:“郎君说,当年上官家没落,家道贫寒,幸得妹妹娘家肯鼎力相助,才让郎君有了机会用功读书,郎君虽不爱你,却是敬你,如今虽与本公主两情相悦,但也不能做那背弃信义的事情,说以后要我好生待你呢?”
连这些都说过了吗?不爱,只敬,停妻再娶还一派道貌岸然的假惺惺?
“公主何必说得委婉,奴婢可是亲耳听上官大人说,当年娶苏氏女实属无耐,若非家境贫寒,以上官书香世家,又岂会娶一商贾之女为妻,实是有辱上官家门风,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奴婢还听上官大人说,他甚是嫌恶苏氏女,以至于娶妻三年,一直称病不愿与之亲近,不然,三年岂会无所出!”
“住口,郎君已觉愧对苏妹妹了,你们不要再胡说刺激苏妹妹,妹妹,你不要信奴才们的话,郎君虽然一心爱本宫,但他敬你也是发自内心的。”
紫涵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耳边只有那几句:若非贫寒,又岂会娶一商贾之女……原来,以前的甜言蜜语不过全是欺骗,不用当面质问了,再问,只会让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都丧失殆尽,她失魂落魄地转身就走。
前面就是新挖的观景湖,紫涵站在湖边,脑子里翁翁作响,她的命运,她的将来,似乎已经无路可走,难道,真要就此了结残生吗?不,她不甘心,至少要撕下上官逸文那张伪君子的脸,如此一想,紫涵转身离开,突然胸前被人大力一掌推下,紧接着,身子便落入冰冷的湖水中,被湖水沉没的那一刻,她看到岸上公主那张明艳的脸,眉眼间的残戾和唇角的冷酷,渐渐随着湖水而破裂,就像一张撕破的魔鬼面具。
耳边听到公主侍女的讥讽:“以为她受不了刺激会自己跳下去,没想到也是个贪生之人,那奴婢只好成全了她。”
……
苏紫涵是被一阵嘤嘤的哭声吵醒的,她明明正带着武术学院的学员在进行十公里体能拉力训练,怎么会躺在了床上,谁家死了人啊,吹锁喇,吵死了,谁在哭?她头痛的翻了个身,脑子里影影撞撞的出现很多陌生的画面,下堂!休妻!抢嫁妆!被推下湖!上官逸文!还都是古装面孔,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翻了个身,想再休息一会,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紧张的呼唤:“小姐,小姐,你醒了?小姐。”
小姐!老娘才不做小姐呢,苏紫涵被吵得不耐烦,转头看是谁在叫她小姐。
结果眼前的人让她惊得瞌睡全飞,一个水灵灵的丫头,满脸泪水地看着她,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丫头梳着两个垂笤髻,一边插了根银簪子,穿着一身水红长衫,外面套件紫色禙子,这……这分明就是古代打扮啊,头突然又是一阵剧痛,脑海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她是苏紫涵,是苏家大小姐,苏家是江南首富,三年前她嫁人了,嫁到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上官府,后来……后来……
外面的好不热闹啊,苏紫涵的抬眼向窗外看去,园中四处披红挂彩,好不喜庆,她的眼眸越来越清明,心,越来越冷。
“小姐,你醒了就好,奴婢已经写了信回苏州了,老爷一定会来接您回去的,老爷当年虽是生您的气,但毕竟还是心疼小姐的……”冬晴是她陪嫁过来的丫环,见她醒了,喜得又哭又笑,又见自家小姐一副呆呆的模样,生怕她还想不开,忙劝道。
“给我倒杯茶了,渴得慌。”紫涵觉得喉咙烧得很,她才醒,要理一理思路。
冬晴忙去倒了杯茶来,紫涵喝了一口,立即就全喷了出去,妈的,什么茶,带着股馊味,比尿还难喝,紫涵一气随手就把杯子给砸了。
冬晴辛酸的去收拾杯子,哭着说道:“自小姐投了湖后,上官家不请医问药也就罢了,连一日三餐也不宜时,巴不得小姐就此去了的好……就这茶,还是前些天冬梅在时烧的,小姐哪里喝得惯这个啊。”
投湖?记忆里,她是被公主的人推下湖水的!紫涵唇角勾起一抹冷厉,环顾四周,就只有冬晴一人在服侍她,当初跟她一起赔嫁来的还有三个,不由问道:“冬梅,夏荷,秋菊人呢?”
冬晴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怕说了让紫涵更伤心,吱唔着就转了话头:“小姐,您先躺着歇歇,奴婢这就去大厨房里去给你提食盒去,今天是姑爷大喜的日子,厨房里应该忙乱得很,奴婢一定可以顺些东西回来给您垫垫。”
“我既是醒了,就不会再做傻事,说吧,那三个倒哪里去了?”紫涵摆摆手,冷冷地对冬晴说道。
冬晴感到自家小姐醒了后,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温柔和顺,最是脾气好,可刚才,一醒来,茶不好喝就摔了杯子,又追问冬梅几个的下落……不过也好,以前也太软弱了些,才让上官家欺负至如此田地。
也许,小姐死过一回,什么都看透了吧,“王妈妈带着冬梅回苏州报信去了,求老爷接您回去,夏荷……她嫁人了,就是姑爷身边的长随三喜,至于秋菊,您就别问了,反正以后咱们回苏州去,不用再呆在这劳什子的京城受这窝囊气了。”
冬晴目光里全是怨愤,紫涵相信秋菊可能做了更可恨的事,她也懒得问了,不过是一个丫头,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呢。
“明天是上官逸文大婚之日?”紫涵起身下床,冬晴吓了一跳,忙过来按住她:“小姐,你才好,得多休息呀,外面天冷,别又伤了风啊。”
是怕她出去看到大红的喜字更加触景伤情吧,以前身边最伶俐的并不是冬晴,最倚重的自然也不是她,没想到,最忠心的却是她。
紫涵苦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厉芒,脸色却变得温和起来:“不会的,我感觉好多了,丈夫要大婚,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能不参与呢,冬睛,把我的那套紫色云锦金丝衣服找出来,给我换上,还有那枝三尾凤钗,都拿来,我要打扮打扮,明天见新人,自然要漂亮亮的你说是吗?”
冬晴听得心中直泛突突,小姐的语气听着温和,怎么感觉寒气森森的啊,她想做什么?
“您先等着,奴婢先去烧点热水来给您梳洗。”紫涵心酸的吸着鼻子,退了下去。
紫涵坐在菱花镜前,虽然铜镜模糊,但她仍被镜中之人的美貌给震住,真是赚到了,前世她可是个相貌平凡的女人啊,不然也不会二十八岁还嫁不出去,成了有名的剩女啊。
镜中之人眉若远黛,目若秋水,鼻如悬胆,唇如红樱,肤如凝脂,明明不颦不笑,却自有一股子风流之态蕴在眉宇间,最是一双凤眼,眼尾微翘,流转间,妩媚动人,上官逸文竟然面对如此美女而不动心?丫的,是性无能吧。
这时,屋里响起了脚步声,紫涵练过武,耳力很灵敏,立即感觉那人的气息绵长,而且,那脚步似是故意放轻了的,心里一惊,警惕地转过身来,果然就看见一个黑衣人持刀劈面就向她砍来,紫涵旋身自己椅子上跳起,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击。
“是公主派你来杀我的吗?”那人又是一刀刺来,紫涵抬臂架住那人的手腕,问道。
“你死都死了,又何必再活过来?”那人的声音如裂帛,一听就知道是特意压着嗓子的,如此掩饰,是她从前认识的吗?怕她认出来?
紫涵连挡几下,感觉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趁隙翻身腾起,撞开窗户冲了出去。那人随后就追,紫涵慌不择路,发力狂奔,她常年练十公里拉练,腿脚最是快捷,后面之人竟一下被她甩开好远,前面就是后院,她跳上高墙,后面的眼见追她不到,扬手一柄钢刀直射了过来,紫涵低头看墙外,正好一辆马车经过,紫涵纵身往那马车上一跳,等后面的人追上高墙时,已经不见了紫涵的身影。
紫涵脚尖踩着马车车辕,马儿被她惊动,前蹄就要高抬,那赶马之人两指轻轻一勒,先制住了马,随手就是一掌向紫涵劈了过来,后退就要掉下马,紫涵干脆一掀帘子,钻进了马车。
一股淡淡香气氤氲,丝丝钻入鼻间,不同于任何花草之香,而是更加纯粹而高贵,车里的应该是位大家小姐吧,紫涵心中颇愧,又怕那人尖叫,一根金钗抵住那人的脖颈,沉声声道:“小姐莫怕,我并无歹意。只是被人追杀,借贵马车暂避。”
这个时代,独闯闺秀马车,是很失礼的事,她怕车中人误认为她是男飞贼。
“姑娘,温香软玉满怀,在下可不可以认为你是为在下的风姿所迷,主动投怀送抱!”声音懒懒的,清润的,有如高山上的冬泉缓缓流唱,又如风摇珠帘轻撞般吟脆,悦耳而温醇,如果不是他的话太过自恋和讨厌,紫涵还真的会沉醉于此人如沉酿般的声音里。
呃,是个男人,紫涵后知后觉的就想要后退,一时又想起自己还在协持人家,手拿金钗很没底气的,强自蛮横的低喝一句:“不许动,姑奶奶我只是想暂避一时,等到了前面我便下去。”
“哦,在下还以为姑娘要劫色呢,还好!”调侃之意甚浓,紫涵听得一窒,差点没将自己载下马车去。那抵在他颈间的钗子就忍不住颤抖,那男子也不怕,只是闲闲的伸了根手指将钗尖拨开:
“姑娘,这种东西男人不适用,还是插在你头上比较好看。”
车里光线昏暗,紫涵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淡香袭人,声音清润,像是能安抚她激烈而惶恐的情绪,紫涵颤抖着的手,不自觉的就收了回来,前身的遭遇立即如狂风般卷入脑海,悲愤和幽怨填了个满怀,眼睛就酸涩得疼痛,泪水冲撞出眼眶,无声的流下,属于这个身体的痛让紫涵感彻肺腑,她不想哭,却忍不住低泣。
男子懒懒地歪在车壁上,目光幽深而邪魅,静静地看着紫涵,却没有出声,车里只听见紫涵深沉而压抑着的啜泣,良久,男子递过一方帕子来:“姑娘,你打湿了在下车上的毛毯。”
紫涵听得扑哧一笑,却没接那人手里的帕子。
幽暗中,紫涵娇俏的笑容如雨后初绽的梨花,美得洁净清新又耀目,尤其那双如浸水葡萄般的凤眼,更是明澈透亮,眉间隐隐的忧伤,似喜还嗔的神情,流转出一股别样的韵致,男子眉眼不动,深遂的眸子里闪出一小族光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