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裔静静立于院中,望着那碎了一地的瓷器若有所思,夜风吹起他的衣袂,也吹开了他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的怀疑她的防备她的故作坚强,他都看在眼里。可他又不知:她自小生长于宫廷,权术阴谋见的自然不少,兰妏姝素手染血号令天下的同时,也将一颗火中埋进她心里;因此她心中所盼不外乎是远离宫廷纷争、平稳度日,只是她如此简单的夙愿,却是他此生所不能及。
二者不可兼得,两相权衡,何去何从?
修长骨感的手微微抬起,摊开,一方淡紫色的绢帕静静躺在他掌心,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被风吹起的一角露出点点锈色。
他俯身,低低嗅着那抹华韵,唇边浮起浅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单是这一句,就足以说明她的心事。原来他早已入了她的心,可她心中的重重顾忌却如深重的藩篱将他们阻隔开,好在他有足够的自信去打破这一切。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
北辰皇宫。
夜宣摒退众人,将夜昔引入暗室之中。一身黑色描金龙袍在幽暗的地宫里显得奇诡而深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主上,人就在里面。”
夜昔微微颔首,夜宣立在第二重门外抱剑驻守。
曲径通幽,幽深的宫殿里静得只听得一人的呼吸,但却不是他的。夜昔打开机关,石门“轰隆”作响,室内一片漆黑。他取出腰间佩戴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一瞬点亮暗室。
“哐当……”沉重的铁链被人用力拉扯,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一个角落里,披头散发的女子仍在试图挣脱禁锢她的手镣脚铐,听见来人的脚步,猛的抬起头,露出一张容色绝丽的脸。
是的,不仅容色绝丽,而且一双凤眸幽然清冷,眉梢妖娆冷厉,眉眼处竟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怎么不吃东西?”他一扫桌上的杯盏未动,锋利的眉拧成一团,似乎是动了怒,但是声音依然沉静。
被困的女子死死瞪着他,“呸!狗贼,我母后不会放过你的!”
黑衣锦袍的男子不怒反笑,道:“原来,这就是皇家的教养。你这样子,倒是与当年的她有几分像。”他骤然想起那年在荷花池边,那个顶着一张硕大荷叶,自称“本宫”的女孩,也是装出这副无比凶悍、盛气凌人的架子。
女子惊异地发觉他唇边浮起的笑意,浑身一震,又迅速反应过来,反手扫了桌上的杯碟,一阵剧烈的陶瓷脆裂之声不绝于耳,一滴酱汁飞溅到他的锦袍上,将他从记忆中唤醒。
夜昔长眸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她的脖子,面色冷峻如常,“要不是冲着你有几分像她,你以为你还能苟延残喘到今日?”
“谁……?”她疼得快要窒息了,眼前漆黑,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如此近得体会过死亡,阴冷、幽缠、软弱、无可奈何。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扼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却倏的一松,新鲜的空气重新回到她体内,畅快又美好。她开始好奇,他口中的那个“她”到底是指谁?
“你还不配知道她。”
夜昔的一句话再次将她打入地狱。不配,是么?
“你若再敢生事,就到地府去陪你母后吧!”他冷冷摔下这句,衣袖带风地出了暗室。
“轰隆——”
石门再次重重掩上,也将她从震惊中拉回。
“夜昔!我诅咒你一生,夜氏永世不得超生!……”
怨毒的诅咒在此刻不会生效,只是安静得如千年之前的地宫里,偶尔会传来一阵阵铁链扯动发出的“咣当”声,和女子的哭泣。
……
“主上,既然三小姐已经没事了,那咱们是不是先退兵?”
“渝州已破,北辰新立,接连失去两州三城,夜昔估计也快坐不住了。”贺兰裔在密报上圈圈点点,不得不说,纨绔王爷处理起军务来也是很像样的。
“三王、五王趁着您不在朝中,背地里又开始有小动作了,就连兵部这两日都不安生。”
“哦,三哥五哥的手都伸到兵部去了?那就让老九向他们讨教讨教。”明澜一听就直哆嗦:那魔王的名头在华国国内可是丝毫不逊于自家主上,风流纨绔就算了,偏偏那手段还狠辣无比——厉王出游,仪仗所及之处,家家闭门谢客,大街小巷鸡不鸣狗不吠,可止小儿夜哭,百试不爽。
“去查查皇陵那边的动静。夜昔秘不发丧,但是这尸首放得久了总会走样,那可是对先太祖的不敬。”贺兰裔拢了拢案上的薰炉,半晌,又道:“可能的话,把兰后的遗体偷回来,与宏昌帝合葬。”
月影疏动,摇摆间光秃的枝桠失去它的叶,悄然落地,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目如沉水,声音沙哑得如同踩在落叶堆所上发出的声响,“这件事,暂时别让她知道。我怕她……会受不住……”
“主上。”明澜抬眸望着,他自然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但主上脸上舒淡的风霜令他欲言又止。
“她值得。”沉静如水的眸光忽而一动,紫晶璨璨华贵夺目。
“咔——”庭院里的枯枝一声刺耳脆响惊起夜鸟。
男子似是无奈地闭上眼,幽幽叹道:“罢了,是天意啊。”
天意如此,他想瞒也瞒不住了。
“你先下去吧。”明澜、明逸对望一眼,依言退下了。刚一打开门,兰婳音就面色惨白地立在门外。
“姑娘。”
“辛苦了。”她努力扯出一个不像哭的笑,两人却头也不敢回地逃了。
埋首于奏折之中的贺兰裔抬头淡笑着看她,“你来了。”
女子病态的脸在琉璃灯下更加苍白,紧抿的双唇被她咬出一排牙印,唇角留下一行细细的血丝,幽深的瞳仁无言注视着他,眸中的光一点点沉下去,如同一个丧失了生气的布偶,呆滞地立在他眼前。
贺兰裔望着这样的她心头没来由的慌乱,他想起了师傅说的那个故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