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漓水岸上的柳枝黄了又青,碧落山上的桃花谢了又红,光阴荏苒间倥偬,转眼已是三个春秋。
淡青的屋瓦,朱红的纱窗,临街的碧水,戴花的绣娘,精致小巧的白石拱桥横架在蜿蜿蜒蜒穿城而过的水道上,濛濛的雾雨间乌篷的细船随波游荡。
娘州地处季国东南,西临中州,东靠柳州,北接建州,虽未临海,但是内陆河道十分通达,极是一个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
娘州有两样东西最出名,一个是刺绣。娘州的刺绣巧夺天工,精美绝伦,但其全为手工制作,产量甚低,自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的宝物。同时娘州也有着全国最大的丝帛绸缎交易市场,每年开春都有全国各地的绸缎商打马行船地挤到娘州来,可劲儿地挥洒着白花花的银子装满了车厢装满了船舱,然后才满脸带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娘州另一个最出名的东西,确切地说,他不是个东西,他是个人。娘州谢氏是季国丝帛绸缎界的顶级元老,谢家有个大公子,生得花容月貌,风流俊美,极是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话说这位大公子生得如此姿容绝色,每每上街总引起轰动,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推推搡搡地汇集到一起,往往引起交通阻塞。再加上娘州城里本就是河道通达,路面狭窄,因此落水事件时有发生。久而久之,娘州府上的衙役们没啥活干了,整日里光往水道里捞人,这可是劳心又劳力的技术活,于是众衙役们纷纷上报要求加工资。娘州府尹不堪重负,择一良辰吉日向谢府上发了个通知,下次大公子再上街的时候请先知会官府一声,他们也好提前做做准备工作肃清道路。
一日午间,谢大公子正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浅浅小酌,忽然间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了来,谢欢连忙放下玉壶翻身卧倒在竹榻上装作沉睡。
半扇珠帘掀了起来,一个黄衣打扮的小丫鬟当先走了进来,后面的是一位身材微微发福,但是容颜气质颇为不俗的中年美妇。
“欢儿,欢儿!”中年美妇轻声唤道。
没什么反应,谢欢依旧面朝着墙壁睡得酣畅。
“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娘起来!”中年美妇走上前去一把揪起谢欢的耳朵提了起来,这下谢欢再也装不下去了,直直叫嚷起来连声喊疼。
旁边的小丫鬟一边看着一边捂着嘴偷笑。
“小桃,连你也不帮我,真是白疼你了。”谢欢装出一脸的苦相。
叫小桃的小丫鬟微微笑道:“夫人找了公子一上午了,公子倒好,躲在这里偷起懒来,活该。”
说完还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可不是活该!”谢老夫人松开手来,一边连声地催促道,“还不快走?”
“娘,”谢欢一脸的灿笑,挽着谢老夫人的胳膊,“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少废话!人家姑娘都等急了!”谢老夫人一点都不给情面,抓起儿子的衣襟就往外走。
谢欢一脸苦笑,无奈道:“娘,这次又是谁呀?”
“是左边刘府上二夫人的远方表侄女的小叔叔家上的四小姐,昨天里刚把柳州来的,娘都已经见过了,人家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婀娜多姿,我见犹怜,保你看得上心。”谢老夫人一边急走着,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着,“你说说你这个臭小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连房媳妇都没给娘娶回来。人家旁边赵府上二公子比你还小,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说你这个不孝子,什么时候才能让娘省心呀!”
“娘,我好像还没那么老吧,前天刚过的二十生辰。”谢欢感觉有些委屈,旁边赵府上的二公子看上去满脸褶子,少说也有三十五六了。
“少废话!你还有脸说!”谢老夫人深谙世理,对待不从镇压就是王道。
后面小桃笑嘻嘻地跟着,三人一行渐渐地走远了。
庭院正中的大厅上,谢老爷子又抽了口水烟,长长地叹了口气:“孽子啊孽子。”
话说三人一路从侧门里走了出去,拐了个弯就进了另一座大宅,内里先头一个总角小丫鬟引着,转过一池碧水和怪石嶙峋的假山,走过弯弯曲曲的游廊,到了一处厅堂。
“刘夫人恕罪呀恕罪,这个不孝子,又来晚了。”谢老夫人一脸的灿笑。
“谢老夫人说得哪里的话,可是见外了不是,大公子也来了,快点看座,小红看茶。”刘夫人颇为热情,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这位就是昨天来的四小姐,柳儿,来,这位就是谢大公子。”
却说那位叫柳儿的四小姐心气儿颇高,眼看着来相亲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顿时心头颇有些不高兴,眼皮翻上了天,看都不看人家一眼。
不过听刘夫人都这么说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上一眼。
确实是一眼,因为自打她看到了谢欢眼睛就没再眨过。
谢欢似乎是颇为享受这种目光,刷地一声打开手上的折扇微微地摇着,脸上挂着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与柳儿小姐深情对视起来。
两位夫人看在眼里,顿时心头颇喜,随口找了个由头起身走了,连带小桃也拽着一块儿走了。
“姑娘可看得眼疼?”谢欢邪魅一笑,两只眼睛放射出数万伏特的磁力电波,快赶上妙蛙种子了。
柳儿小姐这才反应了过来,一张娇俏的小脸顿时羞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着袖子,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谢欢看小姐不但生得花容月貌,还颇有些书香之气,必是满腹才学,通情达理的知性人物。”谢欢微微眨了眨眼睛,“谢欢想请小姐明日午后一起泛舟碧落湖,探讨一二,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柳儿小姐闻言两眼冒起了星光,幸福得快要晕了过去,半天才娇滴滴地嗯了一声。
谢欢耐性颇好,又默默地笑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人。迈出大门脚下急闪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留下人家姑娘在那里带笑默坐,想入非非。
话说谢欢每次相亲都用这一招,说是泛舟碧落湖,他却从未去过。可怜碧落山上好好的一眼碧落湖,却被人们叫成了碎心湖,不知有多少姑娘,一颗芳心破碎在碧落湖上。
细波荡漾的水面上画舫摇曳,素静淡雅的一处房间里袅袅地燃着清新恬淡的荷叶香,谢欢一袭青衫歪坐在榻上,怀里还抱着只肥胖的白猫,正侧着肚皮躺在谢欢怀里,看上去颇为享受。
“今天已经二十三号了,下月的份额准备好了没有?”斜边坐着一个黑衣女子,柳叶眉,瓜子脸,一双明黑莹亮的眼睛却是闪着英气,看上去别有一番洒脱的风致。
“王爷的事,我怎么敢耽误,放心好了,小柔姑娘,你看今日里天色不错,不如我们来聊些别的?”谢欢摇着扇子言笑晏晏,一双泛泛的桃花眼满是促狭的笑意。
怀里胖胖的白猫懒懒翻了个身,一张扁平圆圆的脸上睁开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乌黑晶亮宛若钻石一般,正斜斜地瞥着谢欢,嘴里喵呜地叫了一声。
谢欢低头笑了笑,依旧摇着手上的扇子,扇得白猫头上的毛一翻一翻的。
喵呜一声,白猫很不满,扬起爪子四处翻腾,想要站起身来跳下地去,只听刺啦一声,纸扇被猫爪划破了。
谢欢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把肥猫困在怀里,一边伸着细长的手指轻轻给它呵着痒痒:“我说小灰呀,你最近表现不太好,这已经是这月划破的第六把扇子了,上月总共才划破五把,今日才二十三号,你就破了纪录。老爹就算是有着万贯家财,也抵不住你这么折腾呀。”
白猫黑亮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翻了个身继续酣睡,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黑衣女子看着一阵皱眉,沉下脸色不悦道:“公子若是别无他事,萧柔先告辞了。”
说完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谢欢连忙收起一脸欠打的笑容,淡淡咳嗽了声:“真是开不起玩笑,小柔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写封书信带给王爷。”
萧柔闻言只好又坐下来,眼看着谢欢慢腾腾地拿出来笔墨纸砚,慢腾腾地滴水研墨,慢腾腾地写字,时不时地还空出一只手来给白猫挠挠痒痒。
萧柔天生是个火爆的性子,干什么都是雷厉风行的,眼看着谢欢在那里默默唧唧唧唧默默,千忍万忍才生生地忍住了冲动没有把他拖出去暴打一顿。
正写着,旁边门帘轻轻一掀,走进来一个蓝衫男子:“少爷,郭大少请您去花船喝酒。”
谢欢闻言笑了起来,连声道就去就去,手下草草几笔就写完了信,折了折塞到信封里交到萧柔手上:“小柔姑娘,今日一别,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卿定要努力餐饭,万勿挂念。”
萧柔强忍着要暴走的冲动,收好信封朝谢欢拱了拱手扭头就走,连句话都懒得说了。
从画舫上跳了下来,轻轻落在一叶驳船上,撑船的老艄公看着一笑,赞叹道:“姑娘好俊的身手。”
萧柔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老艄公唱起了悠悠的山歌,长长的竹竿一撑,瞬时滑出了一箭之远。
眼看着小小的驳船渐渐远去了,蓝衫男子凑上前来,低声道:“少爷,北边的事都处理好了,仓库没事,您放心吧。”
“嗯,没事就好。”谢欢遥遥地看着远方的水面,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蓝衫男子看到了微微笑道:“少爷别看了,人家姑娘都走了。”
“怎么,少爷我看看景色也不成?”谢欢装作生气的样子。
蓝衫男子看得好笑,连声道:“陆驰不敢。”
“下月的份额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过几天等最后一批货物运来就差不多凑齐了,刚刚萧柔姑娘没发现吧?”
谢欢淡淡道:“没事,让我遮掩过去了。”
“还好萧柔姑娘没去验货,要不然保不定就让她看出什么茬子来,到时候又有的操心了。”陆驰微微一笑。
“你们多看着点,免得出些麻烦。京城里乱成了一锅粥,王爷已经够忙活的了,让他省省吧。”谢欢微微蹙眉,莫不可察地淡淡叹了口气。
“属下明白,少爷放心吧。”
谢欢默默点了点头,看着滔滔的水面卷起了细波,微微地看着一阵出神。
“少爷,少爷?”陆驰连声唤道。
“讲。”
“少爷,下过年来夹运的东西比起以往增加了很多,运输的船会已经有怀疑的了。万一遇到个手脚不干净的,拿了布匹还好说,万一翻到了下面的东西,可如何是好?”陆驰说着看上去一脸的忧愁。
谢欢闻言一阵蹙眉,这个问题他早就知道了,熟虑再三,确实是不好解决。
看萧倾城上月的来信,京城的局势已经万般危急,一触即发,眼看着就要撑不了多久了。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下过年来夹运的东西也一次比一次多了起来。只是丝帛绸缎到底是些轻快的物品,哪能装上去一船比人家拉石头的船沉得还深?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里边有问题嘛。万一不幸被人发现了,贩运兵器那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话说如今的朝廷上下一片混乱,元武帝眼看着一日日不行了,太子党、皇子党们激争不下,满盘杂乱。萧王爷萧倾城抽身事外,暗地里也是做了颇多准备,自我防卫也好,准备出击也好,必要的准备总还是要做得周全一些。
放眼如今的局势,太子一党风头颇劲。元武帝虽还未曾立下诏书,但是堂堂的太子之位摆在那里,首先在气势上就比别人高了一层。不仅如此,当场丞相和整个刑部都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是太子上位的坚强后盾。因此有不少官员左右摇摆了多年,最终响应多数的号召,弃暗投明站到了太子旗下。
再者就是六皇子一党,三年前六皇子因犯了点事被贬到皇城外围的民兵营里,结果六皇子在那里混得风生水起,一路遥遥升到了校尉。元武帝看着心下欢喜,直接让原来的老统领退休回家养老去了,让六皇子补上这个缺。如今民兵营与散骑营合并,六皇子手掌京都半数兵力,实力着实不可小觑。
反观七皇子就差了些了,近些年来沉迷于杯中之物,不思进取,渐渐失了圣宠,不再得势。整日里混迹于行伍之间,喝酒厮闹,连至数月不曾回宫,被元武帝一道圣旨降作禁卫营左军参将,没有实职。
岁月悠悠,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往日已是不堪回首。
谢欢默默坐在画舫的船头上,仰头喝下一杯清洌四溢的沉香美酒。
萧王爷不仅托他代运兵器,还托他找一个人,找一个失踪了很久的女人,一个他也很想知道在哪的女人。
只是找了这么些年,却依然是杳无音信。
“少爷,下月的货物颇多,要不要换个大船?吃水还浅一些。”陆驰坐在旁边问了一句。
“建州的船会大都有哪些?”谢欢喝着酒淡淡问道。
娘州的河道虽然四通八达,却是从建州一带流过来的漓水分支。因此若要将货物运输到别地,必须要北上到建州河岸码头,再沿漓水一路运输到内陆。
“船会倒是有很多,五六十家,不过只有码头附近的那些比较正规。上荆码头的紫荆船会是个百年老字号了,我们一直都是用的他家的船。只是紫荆的船大都是旧船,新船少。”陆驰回道。
谢欢微微皱眉,沉吟着问道:“还有别家的吗?”
“还有几家比较大的船会是半澜、邺川、东江,也还不错。”陆驰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听说上个月万缕船会把整个茯口码头盘了下来,如今这阵势比起紫荆来也不遑多让。”
“万缕船会?”谢欢轻轻蹙了蹙眉头,又笑起来,“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陆驰也笑了起来,微微解释道:“听说他家第一艘船叫‘万缕阳光号’,因此取了这个名字。”
“万缕阳光号?有些意思。”谢欢轻轻眯起眼睛,细长的桃花眼盈盈地闪烁着微光。
陆驰微微沉吟了一会,又轻声问道:“少爷,要不要再多租几艘大船,分开来运,这样目标还小些。”
“分开来运?他要是真想要找点什么出来,你分再多的船也没有用。”谢欢轻轻一笑,从竹榻上坐起身来。
“那该如何是好?公子是否有了良策?”陆驰看着谢欢带笑的眼睛,就猜到他有了办法。
谢欢淡笑不语,站起身来在画舫船头走了几步,扶着栏杆遥遥地看着远处朦胧的重峦青山,河畔两岸错杂林立的亭台楼阁,微波荡漾的水面上一片开阔。
“不管是哪个船会,想着的总是利益,只要有利益可赚,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谢欢似乎颇有把握。
陆驰皱眉疑惑道:“万一他要是不肯呢?”
“那就拉他下水。”谢欢嘴角噙起一丝笑容,眼神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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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进入第二卷了,换了个环境,写起来稍有些手生。
先暂缓几章,待情节铺展开了,就将字数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