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冽,万里雪飘,银灰色的天空仿佛布满黑沉的铅块一般暗压下来,压得人心头上闷闷的。
屋里升腾着热热的暖气,在琉璃的窗叶子上氤氲凝结成繁复的窗花,斑驳多姿。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溜子,宛若羊脂玉柱一般并排在风中,晶莹剔透。
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一阵阵放爆竹炮仗的声响,快要过年了,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佳节气氛。
叶殊微微伤了些风寒,整日里在屋里躺着早就憋得闷了,看见外面雪小了,下榻披上斗篷就掀起帘子走了出去。两个小婢女急急拿着大裘就要跟上来,叶殊摆了摆手让她们回去了。
过了午间天还是阴沉沉的,雪小了很多,纷纷扬扬地下着,却并没有多冷。园子里小道上积雪都已经铲了,露出来各色细石铺就的路面,早晨清扫的干干净净的,现在又薄薄地积了层雪花。
一路婉婉蜒蜒地走着,过了一座小桥就连到御花园了,这边园子清静,平日里也没怎么有人来。路面上的积雪没有清扫,厚厚地堆积着,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叶殊沿着小路慢慢往前走着,这时节没怎么有花,大都是一群群的苍松翠柏、灌木园艺,深绿老成的树冠头上积着冰晶的白雪。转过一处高大嶙峋的假山,眼前是一大片开得恣意茂盛的梅林,一串串的雪白浅红,枝杈横斜,清香淡淡,细雪飘飘,恍若仙境一般,叶殊不由得看得痴了。
微风过处,有纷扬的白雪从枝头坠落,掉到脸上,掉到脖子里,凉凉的,叶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笑了起来。
“小心点儿,别把瓶子弄撒了。”一个娇嗔的声音在前边响起来。
“知道了,杏儿姐姐放心吧,那边花儿多,我去那边收了。”另一个声音回道。
林子很繁盛,枝枝杈杈的花朵灿烂,一丛丛的茂密,遮挡着看不到前方是何人,听声音原来是两个小宫女在收集梅花瓣上的净雪好烹茶。叶殊转身就要拐上另一条岔道,忽然间听到一个小宫女说道:“杏儿姐姐,你说殿下天天都不回来,是不是躲着侧夫人呢?”
脚下一滞,叶殊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嘴角边的笑容也凝固了。
“那还用说,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嘛!若不是她死缠烂打地非要嫁给殿下,殿下能天天不回家吗?”
“唉,我看皇子妃也天天闷闷不乐的,殿下也真忍心,这才刚大婚几天呀,就天天不着家。”小宫女感叹道。
“还不是被那个侧夫人逼的,好在皇子妃善良大度,不和她计较。”叫杏儿的小宫女语调颇为尖刻,没一会儿转而又温柔起来,“说真的,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皇子妃那么美呢,人美,心也美!”
“侧夫人也很漂亮啊,”小宫女喃喃道,“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喜欢她。”
叫杏儿的小宫女哼了一声:“她比起皇子妃差远了,那么缠人,殿下会喜欢她才怪呢。”
一阵阵轻风扫过,又有枝头树梢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叶殊的肩头。叶殊转过身,默默地从另一条岔道上走了。
眼前依然是仙境一般的美景,叶殊却再找不到一丝欢欣,只觉得到处都冷冰冰的,再没有一丝温度。风渐渐大起来,叶殊裹紧了斗篷,依旧在园子里转悠着,比起院子里的憋闷,她更想待在这里。
不知不觉就转悠了一个下午,半个御花园都差不多让她走遍了,叶殊又看到了很多的美景,就在一些平常都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园子最西边有一株老榆树,到了冬天叶子都掉光了,但是高大的树干上还盘绕着一圈圈葡萄藤,早已干枯了,淡淡地泛着黄色。一圈一圈的虬枝上,落着莹白的积雪,远远看去,仿若一幅淡彩的水墨画,缠绕的虬枝就是盘蜒的山道。
南边的灌木丛后面,厚厚的积雪中开出了不知名的小花,嫩黄的色泽,纤细而柔弱,却在阴暗的角落里坚强地对抗着风雪。一次次被吹弯了身子,又一次次爬起来,不屈不挠。
阴暗偏颇的松树林子里,没有积雪的地方一只小地鼠正咕噜噜地滚着松球,一看见有人来了,刺溜一下就钻进了地洞里。过了会儿感觉没人了,又悄悄探出头四处张望,试探着爬了出来。
叶殊在地上蹲麻了脚,慢慢站起身来,小地鼠冷不丁被吓破了胆,急急钻回了地洞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再出来了。
天色越来越黑,已经不早了,叶殊慢慢走出林子,一阵冷风吹过,叶殊微微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裹紧了斗篷顺着原路往回走去。
冰冷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面上的积雪扑溯而来,一粒粒打在脸上,生生地发疼。
季文熙紧了紧大裘,慢慢往前走着,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军营里也放了假,他再找不到理由不回来。说不情愿,却是又忍不住激动,十多天不见了,也不知道叶儿怎么样了。每天都派刘封回来打探消息,听说她还好,他也才能安心地在军营里待下去。
刘封看在眼里却是忍不住的心疼,直问道,爷,您这是何苦呢?
季文熙一脸的沉默,虽然很苦,却只能强撑着,若是让叶儿知道了,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是海角天涯永跟随,万万不肯离去。只是这皇宫里人心险恶,处处都是危机,万一被人发现了叶儿的身份,那他想护也护不住了。
刘封默默无言了,想起来珞施公主问他殿下何时回去的时候,他说不知道,珞施公主那微微一丝哀伤的眼睛,看得人心下愧疚万分。
季文熙默默地往前走着,忽然间脚下一滞,季文熙眸光紧缩,远远看到前面一袭雪白的斗篷,看那人侧脸似乎是叶殊。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见那人微微摇晃了几下,暮地摔倒在地上。
季文熙连忙奔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叶殊。
“叶儿!叶儿你怎么了?”季文熙连忙把叶殊抱起来搂在怀里,穿这么少,想冻死吗?急急脱下大裘把她裹在怀里,季文熙站起身来疾步往玉晨殿走去,身后是一片凄迷的大雪,纵横飞舞。
夜晚降临,狂风更加烈了几分,冷冷地呼啸着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响声。
“殿下,药熬好了。”一个小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怯懦地小声道。
季文熙接过来药碗,还有些烫手。
叶殊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头烧得很热,两条细眉微微地蹙着,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轻轻抬手抚了抚叶殊清瘦的脸庞,季文熙嘴角微微地颤动,万千的话语凝在心头,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句轻轻的:“叶儿……”
晚间回来,季文熙爆发了滔天怒火,一群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让她披了个斗篷出去了一下午。下人们从没有见过季文熙发火,一时间都吓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请太医的请太医,熬药的熬药,扇火盆的扇火盆,前前后后忙得人仰马翻的,再不敢有一丝怠慢。
季文熙一直守到后半夜,才感觉叶殊的烧退了,唤进来两个小婢女,低声吩咐了几句。拉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慢慢转身走了。
叶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屋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窗台上插着好大一簇。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叶殊缓缓坐起身来,梦里浑浑噩噩的,好像是看到一个人影在身边,那墨色的眸子,那淡淡的微笑,好像一个人。
吱呀一声响,门推开了,一个小婢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侧夫人,您醒了。”
“殿下回来了吗?”
小婢女微微害怕地看了叶殊一眼,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七殿下昨夜里吩咐了,不能把他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侧夫人。一群下人们一时间无解了,看殿下那个样子,对侧夫人比对谁都上心,却又装作冷冰冰的样子,这到底是演得哪一出呀?弄得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哪里又逆了主子的心意。
叶殊闻言淡淡的失落,抬眼看到小婢女手上的托盘,微微笑道:“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殿下、哦,这个是年下新做的衣裳,侧夫人换上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宫里要举行家宴,所有的主子都要去,殿下也一定会回来的。”小宫女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这个侧夫人其实也挺和蔼的。
叶殊淡淡点了点头,小宫女连忙放下托盘,帮着叶殊穿好衣服。这是一件簇新的绯色莲花缀锦棉袍,外罩一件狐狸裘短毛坎肩,摸上去滑滑的,很厚实,很温暖。
“侧夫人您真美!”小宫女赞叹道。
很美吗?有珞施公主美吗?
叶殊淡淡笑了笑,并不在意。
外面熙熙攘攘的,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小宫女心下一喜,笑道:“一定是殿下回来了。”
果然,门轻轻一响,一个小宫女在外面叩门道:“侧夫人,殿下来了。”
叶殊闻言淡淡一笑,缓缓走到门后,打开门,就看到季文熙一袭黑衣站在那里。
“叶儿。”“文熙。”
两个人同时喊出口,微微一怔,然后又是默然无语。
良久,叶殊笑着轻声道:“这么多天了,怎么才回来?”
“军营里事忙,脱不开身。”季文熙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微微躲闪着,不敢和叶殊一直对视。
“听说你伤了风寒,可好了吗?”季文熙问道。
“好了。”叶殊垂下眼帘,默默点了点头。
季文熙微咳了一声,淡淡道:“晚上父皇在兰馨殿摆宴,我们走吧。”
淡淡的客气,却透着生生的疏离。
叶殊默默点了点头,走出门外,后跟的小宫女连忙拿起大裘给叶殊披上,季文熙抬手想给她系上,却又生生地忍住了。
两人转身,正看到珞施公主一袭大红斗篷站在院子里,满眼哀伤地看着季文熙。
“公、珞施,”季文熙微微有些不自然,对着珞施公主愧疚地一笑,轻声道,“父皇赐宴了,我们快些去吧。”
珞施公主微微一笑,默默地走到旁边随行。昨日夜里听说季文熙回来了,一直到今日里都没见着个人影,下人们说他昨夜在叶殊那里守了一夜,珞施闻言心下委屈万分,不知为何他这般对待自己。
不由得想念起父皇来,那日里父皇回程了,她都没能去送行。如今相隔万里,再见面也不知要何年何月,父皇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有多少年岁。万一父皇有个小病小灾的,她也不能照顾在身边,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那岂不是天人永隔?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季文熙看得心下万分愧疚,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细细地为珞施公主擦起泪来,一边轻声哄道,“好了,不哭了,待会儿被娘亲看见了,又该骂我了。”
珞施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抢过了手帕转过身自己擦着脸上的泪痕。
叶殊默默地看着,心下却感觉碎成了千块万块,那方手帕,是她的手帕。那次他抢她的刺绣,被扎伤了手,就是拿那块手帕包扎的,可他一直都没有还她。
叶殊仰起头微微笑着,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大年三十的家宴自然是十分热闹,兰馨殿上歌舞升平,笑声不断。
龙烛高燃,四角的火盆烧得旺旺的,不断地散发着热浪,整个大殿上暖意融融,宛如初春。
匆匆忙忙的又一年过去了,年华渐长,时光飞渡。众人一时颇多感慨,纷纷相互举杯祝酒,说着一些祈愿祝福的话语。
季文熙带着珞施公主和叶殊坐在左边席位上,温淑妃正坐在对面,看着三人满脸的笑意。
“珞施,尝尝这个清香鲑鱼,是我们季国的一道名吃。”季文熙笑着又给珞施公主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然后也给叶殊夹了一块,“叶儿,你也多吃点。”
叶殊微笑点头,默默地吃着,却是满口苦涩的滋味。
“哎呦儿,看看人家七殿下,对夫人们多好,多体贴。”姚德妃眯着弯弯的眼睛,调笑着说道,“淑妃妹妹可是有福了,很快就有孙子抱喽。”
众人闻言纷纷起哄,季文熙面色一赧,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旁边太子席上姚月儿不干了,对着季文宣撅起了小嘴,季文宣无奈地笑着给她盘里夹了块带脆骨的里脊,又给谢婵和李静书一人夹了一块。
姚月儿顿时又乐了起来,朝姚德妃飞了个媚眼,兀自吃得欢快。
姚德妃看着一阵生气,脸上却又不得表现出来,心下暗恨道,死丫头,有的你好看的。
季文泰被贬到了民兵营里,连家宴都不得参加,应贵妃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显得有些孤独。叶殊看着应贵妃微微一笑,应贵妃垂下眼帘,嘴角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
晚宴结束了,雪还未停,细碎的雪花轻轻地飘散,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小太监们在兰馨殿前的空地上放起了烟花。一簇簇烟火冲天而上,又嘭地一声炸裂开来,变作万千的莹光,流星般坠落。深蓝的夜幕上五彩缤纷,灿烂夺目,一轮寂寞,又有新的一轮升起,接连不断,精彩纷呈。远处是城中百姓们放鞭炮的欢腾声响,那般喜悦的欢腾声,鼓鼓充斥着耳膜,众人也似被感染了一般,看着满天灿烂的烟火,欢笑起来。
又一束礼花飞上了天空,在繁花竞放的夜幕上炸裂开来,夺目的金色,灿烂地耀眼。噼噼啪啪又一阵炸裂声,花朵瞬间扩大了一倍,又变成了惊艳的红色,笼罩在夜空,霸道而绝美。细小的雪花落下来,冰凉冰凉的,叶殊仰着头看着夜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夜色渐深,升腾的烟火也渐渐地熄灭了,各个宫里都给小宫女小太监们封了赏钱,由着他们也去玩乐去了。
刚刚回了玉晨殿,叶殊默默地往回走着,季文熙和珞施公主两人落在后面。转过了前殿,叶殊微微回头看向季文熙。
季文熙看到了淡淡一笑,轻声道:“不早了,叶儿早些歇息吧。”
说罢转身和珞施公主回了后殿。
叶殊慢慢走回了屋子,关上门,倚着门框无力地跌坐下来。想象着他的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他的双唇亲吻另一个女人,两行泪水簌簌落了下来,滚烫滚烫的。
叶殊恨自己没出息,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哭哭啼啼。这还是原来那个叶殊吗?这还是那个坚强勇敢的叶殊吗?这还是那个从不认输的叶殊吗?
原来命运爱开玩笑。
让她爱上了一个人,却输掉了所有的锐气。
这就是女人的可悲之处吗?一旦动了情,就飞蛾扑火,永不回头?
没有点灯,叶殊在门内哭得伤心。漆黑一片,季文熙在门外听得落泪。
黎明的晨光驱散了黑暗,多日不见的太阳重又露出了脸面,在新年的第一天里尽职尽责地上起了班。
满地乱琼碎玉一般的冰晶白雪,城楼上,屋瓦上,湖面上,枝叶间,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阳光和暖地映照着大地,层层的白雪镶染上淡淡的金色,流光溢彩。
正月初一是季国举行春宴的日子,昭阳殿上一片欢歌笑语,宾主君臣,欢聚一堂。后宫里的妃嫔们都安安分分地在各个宫里走动着,相互拜拜年,聊聊天,倒也颇有意思。
叶殊和珞施公主刚刚出去转了一圈,给各个宫里的娘娘们都拜了年,也收了不少的红包,叶殊像个小孩子似的数了起来。珞施公主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戏谑道:“你很缺钱吗?”
叶殊闻言一怔,淡淡一笑道:“不缺,就是看着挺好看的。”
珞施公主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打开一个红包来看,只见不过是些平常的小金币,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由得一阵纳闷:“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里的宫中风俗送银票显得俗气,因此特意铸造了小巧的金币,专为年节时发放红包所用。珞施自然是不新奇,因为从小在宫中长大,每年收到的红包一年都花不完,都是这种小金币。
叶殊就不然了,从没有见过这种金币,顿时便拿在手里把玩起来。这种小金币上面铸的是各色的花朵图案,春花秋粉的样样都有,并不是叶殊初时所想的“元武通宝”或是铸着元武帝侧脸头像之类的。
“我自小是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后来被国师收养了才进的宫,没见过这些金币。”叶殊淡淡道。
珞施闻言微微震惊,没想到叶殊身世这般可怜,不由得同情起来,有些愧疚地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些。”
叶殊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没关系。”
年节里宫中事多,却也不过是些吃喝玩乐,接二连三的筵席,你请我我请你,季文熙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倒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叶殊默默地看着珞施公主满脸的柔情,轻轻地扶着季文熙回房歇息,一边端茶倒水煮醒酒汤地悉心照料着。
她确实是个好妻子,叶殊默默地看着,笑里满是苦涩。
三九的寒天里到处都是天寒地冻的,夜色渐深,风雪又大了起来。叶殊把大毛和二毛从窗台上搬下来,摆到了内间的桌子上。
半年多了,两盆毛球并未见长多少,依然是青青的两个毛头,尖尖地长满了刺。叶殊轻轻笑着在两颗毛头上抚了一下,吹熄了旁边的蜡烛,准备睡了。
忽然间大门嘭地一声被撞了开来,季文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踉跄着步子,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叶殊连忙扶住他到榻边躺了下来,拿起丝巾擦了擦他衣襟前洒落的酒水残液。
珞施公主随后就跟着奔了进来,一看到叶殊,顿时尴尬地笑了笑,退出了门外,轻声道:“殿下醉了,叶儿你好好照顾他。”
叶殊默默点了点头。
门带上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季文熙沉沉地醉着。
叶殊呆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做什么好,朦胧的烛火摇曳,映着季文熙的脸庞忽明忽暗的,一片氤氲。
叶殊散开被子给季文熙盖好,搬来个绣墩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季文熙静静沉睡的脸庞。
浓黑细长的眉,微微凹陷的眼窝,下面是细密的睫毛,在睡梦中微微翕动着,俊秀挺直的鼻梁,薄而红润的唇,线条坚毅的下巴。
叶殊轻轻伸手抚了抚季文熙有些憔悴的脸颊,嘴角浅浅勾起一丝淡笑来。
默默地坐了好久,叶殊看得痴了,却还是看不够,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线,眼底是浓情的温柔。
眉峰微微轻蹙,季文熙张了张微干的嘴唇,头微微晃动着喃喃道:“水、水、”
叶殊连忙起身到桌边翻开茶碗倒了杯清水,轻轻扶起季文熙的头,茶碗凑过去喂他喝了一盅水。
喝完水,季文熙微微叹了口气,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叶殊将手轻轻从他头底下抽了出来,正准备去桌边把茶碗放下。
忽然间手被季文熙抓住了,紧紧地攥着,有些疼。
叶殊微微一笑,轻轻往外抽出手来,忽然间听到季文熙喃喃低语,似在说着什么。
“叶儿、叶儿……”
叶殊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微微笑着又俯下身来凑到他身前,只听季文熙喃喃地低唤着。
“珞儿……珞儿……”
“珞施。”
细瓷的茶碗当啷一声掉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转,微微地摇晃着躺在地上不动了。
叶殊的身形僵硬了许久,最终轻轻笑了起来,一寸寸抽出手,看着沉睡的季文熙,泪流满面。
抬手擦干了泪水,叶殊微微地笑着,在季文熙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缓缓站起身来,叶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轻轻打开门,走出去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听到四周一片沉寂,再无一丝声响。
季文熙转身向里,紧咬着牙根,止不住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夜里,叶殊就不见了。屋里收拾的很整齐,床上摆着那件还未曾穿过的火狐大氅,旁边放着那只银色的镯子和温淑妃给的银链子。唯一少了的,只有大毛,还有那一抹翩跹的身影。
季文熙站在门口,眼帘默默地闭了起来,叶儿终于是走了,心里空荡荡的,似乎能听到怦怦的回响。
之后皇宫里七殿下住的玉晨殿走了水,后院烧得一片焦土,侧夫人不幸身亡,宫中上下一片哀戚。个中细微之处,按下不表。
夜晚的风渐渐停歇了,只剩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寂寞地落着,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默默覆盖在冰凉的地面上。
“桑公公,您请回吧,替我好好照顾贵妃娘娘,娘娘的恩德,叶殊永世难忘。”叶殊一身男子打扮,拱手行了一礼。
桑公公微微点了点头,把一盏风灯递到叶殊手里:“小姐说的话,奴才记下了。快些走吧,一路多保重。”
叶殊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提着那盏风灯急急往前走去,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桑公公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重又隐没在一处不起眼的角门里。
雪默默地下着,风吹过冷飕飕的,却不如叶殊的心冷。
夜色黯淡,城中的灯火却还是很繁盛,快要上元节了,大街上到处都在忙忙火火地扎着花灯,熙熙攘攘的。两边行人来来往往,煮夜宵的小摊上小二悠着嗓门笑脸相迎,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到处都是一片繁华的热闹景象。
叶殊缓缓沿着大路走着,前面是临水街,往日里奔腾不息的金水江早已冻上了,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远处几艘画舫停泊在江边,也随着江面一起冻上了,默默地静伫着,在漫天的大雪里落了个素裹银白。
叶殊走进一家酒楼,夜晚时分,人正热闹。在角落里挑了张桌子坐下,有跑堂的小二迎上来,一边搓着手热情道:“客官,要点什么热乎的,今儿个天可真冷。”
“来一坛酒。”
什么?小二微微有些傻眼,看着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不由得又问道:“公子,这天这么冷,光喝酒伤身,不如整上两个热菜,喝着也舒服。”
叶殊随便点了点头,小二顿时眉开眼笑,翻开茶碗倒上了茶水退下了。不一会儿就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肴上来了,看着都是些平常的菜肴,经济实惠,这个小二倒也不坑人。
看着那个俊俏的小公子紧锁着眉头,像是满腹愁绪的样子,也不敢真的就搬来个酒坛子。随便拿了个大点的酒壶,装了些清淡的散酒摆上桌来:“公子,您慢用。”
叶殊拿起酒壶倒了一杯,仰头就喝下了肚,微微呛了一口,淡淡咳了几声,懒得再倒了,对着酒壶喝了起来。
跑堂的小二看到了,不禁一阵阵咋舌,叶殊又要了几壶酒,却是怎么喝也喝不醉。以前的时候经常有饭局应酬,自然要多喝一点,叶殊酒量颇好,人称千杯不醉。
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叶殊慢慢走到柜台前扶着案板站定。
“客官,您、您要点什么?”账房的伙计微微有些结巴。
叶殊低着头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来一块不大的银锭子拍在桌上:“要一壶好酒。”
伙计微微迟疑了一下,连忙收起银子,从架子上搬下来一瓶玉楼春。
叶殊抱着酒壶微微摇晃着又回了桌边坐下,嘭地一声拔出塞子,清香四溢。叶殊轻轻嗅了嗅,满意地一笑。抬手拿起酒杯,轻轻倒满,慢慢地喝着。
似乎是微微地有些醉了,叶殊朦胧着眼睛托着腮,两颊酡红,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几个酒色之徒看到了,顿时一阵心痒,满脸猥琐的笑容凑了上去。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呀,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叶殊微微睁开眼,眼前一串串人影晃动,看不清晰,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
“这位爷、这位爷,”跑堂的小二一脸讨好地凑了上来,满脸灿笑道,“大爷您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加两个菜?”
“滚一边去!别待在这里磕手绊脚的碍了大爷的眼。”大汉满脸的怒色,啐了一口骂道。
小二连忙陪着笑脸,好声道:“大爷英明,小的店里就靠着这么点薄产度日,大爷何苦在这里寻欢呢。这大过年的,万一被官府抓到了,大爷平白吃了官司,岂不委屈?”
虬髯大汉闻言一阵扫兴,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走人了。
叶殊似乎是半点都未察觉,脑袋一歪趴在桌上,酒壶也歪倒了,叶殊抱在怀里喝着,一边还微笑着唱起了小曲。
小二看着一阵无奈,要不是刚刚见他付了不少的银子,真是懒得管这些闲事。干酒楼这行最烦的就是遇上了醉鬼,直盼着早点打烊了,把这个大麻烦送走。
夜色渐渐深了,路上的行人渐少,店里的客人也相继三三两两地离去了,只剩叶殊一个人还趴在桌上。
“客官,客官?我们打烊了!”小二轻轻晃了晃叶殊,微微抬高音调。
微微抬头,朦朦胧胧地看着小二,听说是打烊了,叶殊哦了一声点点头,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就往外走。小二连忙上前搀扶着,慢慢挪到了大门外。
“客官小心,看着点台阶。”
叶殊慢慢下了台阶,笑着道:“谢谢。”
小二正要转身回去,叶殊忽然间身子一歪,就要躺倒在地上。
“客官!公子!公子您醒醒!”小二急急唤道。
正唤着,一个身穿军服的民兵走了过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二连忙讨好地笑道:“回官爷,是个醉鬼。”
季文泰轻轻皱眉,看着那垂着头烂醉不醒的人颇有些面熟,忽然间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揽了过来。
“没事了,把他交给我吧。”季文泰淡淡道。
“多谢官爷。”小二闻言顿时满脸喜色,连忙作了个揖转身急急回店里了。
季文泰看着叶殊满脸迷醉不省人事,不由得紧蹙起眉头,面色一阵沉重。
抬手把叶殊横抱起来,微微抬眼四周看了一圈,缓缓走进了一家客栈把叶殊安顿下来。
梦里浑浑噩噩的,叶殊醒来的时候大脑有些空白,不知是身在何方。记忆慢慢回笼,清亮的眼睛瞬间又黯淡了下来。
“你醒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来。
叶殊微微吓了一跳,坐起身来一看,却是季文泰正坐在桌边。
“六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叶殊颇为惊讶。
季文泰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在民兵营里,昨晚巡逻,看到你醉倒在大街上。”
叶殊不由得面色一赧,不好意思道:“有劳殿下了。”
“天色尚早,你要不要再歇息一下?”
叶殊扭头看了看窗外,隔着窗纸,天色还是一片灰暗。叶殊低声道:“殿下,我要走了。”
季文泰眼神一痛,微垂下眼帘,淡淡道:“走了好,宫里太危险了。”
叶殊微微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母亲都安排好了吧,我送你过去。”
叶殊闻言微微有些迟疑,半晌,低声道:“还是不必了吧,叶殊想一个人四处走走。”
季文泰默默看着叶殊,良久点了点头:“也好。”
“我去找辆马车。”季文泰说着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出去。
清晨的天色还是一片灰蒙蒙的,雪早停了,东方的天际里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寒冬的空气中满是冷肃的意味,嗖嗖的风刀刮在人脸上,到处一片生冷干硬的气息。
叶殊走出客栈,正看到季文泰引着一架马车过来。
缓缓站定身形,叶殊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多保重,替我问候贵妃娘娘,让娘娘也多保重。”
季文泰笑着沉默,良久,淡淡道:“叫我哥哥吧。”
叶殊瞬时泪水盈了满眶,默默地看了季文泰半天,轻轻唤了一声哥哥,眼泪就跟着掉落下来。
季文泰抬手拭掉叶殊腮边的泪水,轻轻把她抱在怀里,耳边轻声道:“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叶殊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抬头看着季文泰,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季文泰淡淡笑了笑:“一路保重。”
叶殊默默点了点头,低下头慢慢往前走去,擦过他的肩膀,渐渐走远了。
看着那辆马车咔哒咔哒远去了,季文泰默默转过身,脸上还是那个淡漠的微笑,泪水盈过眼眶,轻轻眯起眼睛,压下去了。
清晨的风凉凉的。
原来只是擦肩而过。
叶殊默默地坐在马车上,一路向南,不知是要走到哪里,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两边的帘子掀开了,街上的房屋楼宇慢慢往后退去,渐行渐远,渐渐地看不到了。马车缓缓转过三五个弯,车厢里忽然一暗,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车轮碾过青石路板的辘辘的声响。再见到光亮,眼前却已是转换了景色,放眼一片开阔的原野,覆盖着绵延万里的大雪,一片辽阔。
这已然是出了城门了。
脸旁的泪水早已干涸,凝固成两道浅浅的泪痕,在冷冷的风里扯着面皮,扯着眼角,微微地发疼。
叶殊回头看了看那座离开的都城,灰暗的天空下,巍峨高耸的巨大城墙凌然耸立在天地间。高高的城楼冰冷灰暗,正中的门洞里微微透出一丝空洞的微光,渐行渐远,渐渐隐没。
叶殊看得心中压抑,终于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座写满悲伤的城池。再不要回去了,叶殊心中默默地念着。
忽然间一束光亮刺痛了眼睛,叶殊轻轻抬头,只见远远的前方一轮红日奋力地跃出了地平线,摇身洒出万丈金芒。万里雪野瞬时光亮起来,冰晶的白雪反射着阳光,莹莹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要不了多久,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又是一片生机。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