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疾步走进酒楼大厅,此时还未至晚饭的时间,几个小伙计正在那里擦着桌椅。谢欢连忙进到中厅,只见那个白色的身影缓缓转弯,上了二楼,三步两步赶了上去,谢欢急急拉住那人的衣袖。
“这位公子,有事吗?”转过脸的是一位样貌颇为清秀的小姑娘,看到谢欢顿时一张小脸微红起来,讶异地问道。
谢欢眼神淡了下来,微微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后面陆驰紧跟了过来:“少爷,怎么了?”
“没事,先回船上吧。”谢欢摇了摇头走下楼梯,两人一前一后,转过了中厅,走出去了。
叶殊缓缓走了出来:“小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就来就来!”叫小玉的小姑娘连声答应着急急走上了楼梯。
夜晚降临,华灯初上。静静的水面上微波粼粼,斑驳地倒映着两岸上参差林立的灯火,一轮画舫缓缓地划过,留下两道弯曲的水波。
萧倾城默坐在玉湘楼上二楼临窗的一张桌前,桌上的菜肴并未怎么动过,旁边已经横竖地摆了四五个酒瓶子。桌子对面季文熙埋头趴在了桌上,脸色微红,已然是醉了过去。
“送七殿下回去。”萧倾城淡淡吩咐。
“是。”旁边萧洒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扶起季文熙,慢慢地摇晃着走下二楼。
窗外吹过一阵凉风,拂起萧倾城背后一缕轻黑的发丝,落到了肩前,眉头轻蹙着,冷白的面色更显得阴沉了几分。
微微摇晃的珠帘后面坐着一位水红衣衫的年轻少女,怀里斜抱着琵琶正满面娇色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跑堂的小二端着盘子来来去去十分忙活,楼下不时传来拼酒玩笑的欢闹声,玉湘楼还是像平常一样繁华热闹。
一点都未曾感觉到,外面的天色已然间变了,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月色,猛烈的风呼啸着横扫在街头,咔嚓一个闪电,还未及听到隐隐的雷声,滂沱的大雨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来不及发愣,急急躲到两边店铺屋檐下躲雨,一边抱怨一边拍打着淋湿的衣衫。
萧倾城默默地看着瓢泼的大雨,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眼帘微垂,深邃的眸子一阵淡漠。
京都的局势如今十分微妙,老皇帝前些日子染上了风寒,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整整半月卧床不起,早朝交给了太子去上。没过几日众大臣们就纷纷抱怨起来,太子将国事理得一塌糊涂,慕容丞相脸上也不太好看。昨日老皇帝病愈上朝了,却是头发全白,满脸郁色,看上去竟似老了十岁。
如今朝廷上万籁俱静,人人自危,鲜有提起储君一事。毕竟谁都不是傻子,老皇帝眼看着不行了,到底是谁上位还不一定。现在说话还不要紧,但是一到新皇登基了,来一个秋后算账,押宝押对了自然得赏,押错了就不仅仅是赔上乌纱帽那么简单了,只怕满家满族都得跟着赔上性命。
萧倾城自然也不傻,现在的朝廷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淖,不接近还好,一旦陷了进去,就再没可能爬出来。再加上他这个自古以来就有篡位之嫌的王爷身份,更是显得颇为尴尬,因此萧倾城自管抽身事外,尽力撇清关系。每日里除了上朝就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府上,哪里都不去,今日里若不是季文熙非要拉着他喝酒,他也绝对不会出来。
按理说,朝上各党派争夺实权,最应该防的就是他这个看起来威胁颇大的外人。再加上他背后的经济实力,更是让人颇多顾忌。但是近日里宫中出了一堆的麻烦事,有嗅觉敏锐的,已经隐隐闻到了一丝危机。萧倾城自然也嗅觉不错,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了起来,说是要低调,但是暗地里车马人员进进出出的,总还是不好掩饰。
好在众人的目光如今都齐齐汇集到宫里,倒也无暇顾及到看他在做些什么。萧倾城在朝廷上依然是表现地分外清闲低调,看上去什么都不做。当然了,做了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上个月的份额比起以往增加了很多,但是远远还不够,京里一旦出了事,那些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太子登位了,那自然是没有发生祸端,一切都平安无事。如果不是太子登位,那么不管是谁黄袍加身,对他都没有好处。萧倾城才不会相信,一个谋逆之人连亲兄弟都要杀害,却会仁慈地留着他这个存在巨大威胁的王爷。
所以说,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京里爆发了祸端,他们也好杀出重围,回柔西去,他可不想困在这里,任人宰割。萧倾城不怕死,只是人活得好好的,为何一定要死?还要傻傻地坐在那里等死?他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没人能够妄论他的生死。
再说了,季国各地的商会也不允许他死。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更代表着萧氏。季国的整个冶铁、制盐业都掌握在萧氏一族手中,也就是萧倾城的手中。其间的商会遍布全国各地,涉及到的产业、债券、人员,数以万计,全部挂在萧氏门下。萧倾城死了不要紧,但是萧氏若是没了,冶铁制盐的所有权必然收归国有,其间牵扯的利益关系,会使千千万万的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利益驱使的力量是十分巨大的,所以说,他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截止到上个月,各地商会暗中训练的死士都已经悄悄汇集到京城,足有两千之数。只是拜托谢欢夹运来的兵器箭矢之物还稍稍差了些,恐怕不够墨林军之用。墨林军在以前是王府的私人军队,后来被皇帝收到了军营里,说是方便统一管理,却从没有武器配备,更是从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墨林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却是任何一个军队都不能比拟的,除了皇子们的亲卫队。
墨林军在最初的时候只是萧氏一族的看院护卫,随着季氏入关,王朝更迭,萧氏一族也水涨船高,封王拜侯,墨林军渐渐壮大,最终发展成一支军队,誓死效忠萧氏一族。
只是当皇帝的哪能看着王爷拥有私兵,自然是征讨了去,能不能用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放在姓萧的手里。
如今京都皇城的兵权分作了三方,六皇子季文泰一家独大,手掌民兵营散骑营八万兵力,占到了半数以上。禁卫军两万兵力如今由兵部侍郎李宴起统领,李氏一族依附于姚氏,应当算到姚德妃和十一皇子名下;不仅如此,皇城东北的邺关一带还驻扎着第七路军两万五千兵力,仅仅是四十里地之遥,而第七路军是姚老令公的旧部。剩下的第三方就是东皇城的正牌护卫军第九路军三万兵力,由上将军关沧海统领。
依眼前之势,六皇子一派和姚德妃一派势均力敌,各有深浅。由此看来,第九路军的动向就颇为利益攸关。未来的皇城暗战,不发则已,一发则全系在上将军关沧海身上。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着下着渐渐停了,天空微微低沉阴暗。昨夜刚下了一场暴雨,河水上涨了几分,看起来有些浑浊,茯口码头上,几个水手正在清扫着昨夜狂风刮落的叶子。
快到月底了,阿东正在算着这月的账目,简双在一旁喝着茶看着。
“东家,这月最后几票还没运呢,数额已经比上月增加了两成。”阿东一边算着一边感叹。
简双闻言淡淡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正聊着,长春忽然又跑了来,说是昨日那个俊公子又来了。
简双知会了一声就去了客厅,刚坐定,谢欢就带着昨日的那个随从来了。
“沈东家。”
“谢公子。”
两人行了个礼,谢欢扬了扬下巴,陆驰搬着一个不算大的鹿皮箱子放到简双桌前,啪地一声摁开了机簧。
只见箱子里上下两层整整齐齐地码着明晃晃黄灿灿的金锭子,少说也有一千两。
简双心下微微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不知谢公子这是何意?”
“有笔生意,想和沈东家谈谈。”谢欢淡然一笑,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知谢公子说的是什么生意?”
“自然是赚钱的生意,只是这利益大,风险自然也大。”谢欢微微瞥了简双一眼,“不知沈东家可有兴趣?”
简双闻言微微皱眉,过了一会儿又淡淡笑了起来:“谢公子可是要夹运?”
谢欢眼光一闪,称赞道:“沈东家果然机智。”
“不知是上的还是下的?”简双微微一笑。
“自然是下的。”这话一听就是行话,谢欢心里暗暗一笑。
说是下的,意思就是说夹带的货物比较沉,吃水会加深。
“是运往哪儿的?”
“京都。”
简双垂下了眼皮,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笑着道:“万缕以前从未开过夹运的先例,请容在下思索几日,再做定夺。”
谢欢闻言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沈东家尽管思索,在下先告辞了。”
出了茯口码头,谢欢让陆驰去把船下了锚,看样子,上荆是不用去了。
就近在万缕酒楼开了两间上房住下,谢欢吩咐去把下月的货提上来,陆驰急急办好了差事赶回来复命。
“少爷,这眼看着明天就要二十八号了,那沈东家万一不同意,岂不耽误了行程?”陆驰看起来有些着急。
“他会同意的。”谢欢似乎是很肯定。
陆驰微微有些不解,谢欢抱着白猫挠着痒痒,淡淡笑道:“他若是不同意,就不会说考虑考虑了,看来这万缕船会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干净。”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空,染红了半边江面,越来越红,越来越暗,渐渐隐没了最后一丝光辉,凝聚成完全的黑色,再亮起来,却是江上的河灯了。
叶殊看着简双长春他们走进了院子:“回来了,等你们很久了,吃饭吧。”
“晚上又来了个商家,多谈了一会儿。”简双一边说着洗了手到桌边坐下。
长春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叶儿,你不知道啊,我今天又看到那位俊公子了,真真长得跟个美人儿似的。”
“什么美人啊?”叶殊问道。
“就是娘州的谢大公子呀,叶儿你也听说过吧?”
小玉顿时也活跃了起来,与长春激烈地讨论着他到底哪里好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都好看。
谢欢?叶殊闻言颇有些惊讶,不过想了想也是,娘州离这里并不远,碰到了也不足为奇,不过还是别碰到的好。
叶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一个时辰之后,她就遇到了那个不想遇到的人。
“阿东和顺子呢,怎么没回来吃饭?”叶殊有些奇怪。
“快月底了,他们还在整理账目,说是弄完了再回来。”简双笑道。
叶殊给他夹了块红烧竹笋,淡淡道:“天晚了就早点收工,别太累了。”
简双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时众人吃过了晚饭,简双说要去和阿东他们看看账目,领着长春走了,叶殊微微叮嘱了几句,让早点回来。
天色微微有些阴暗,一弯月牙倒是颇为清亮,叶殊缓缓走上三楼,正要推门进去,忽然间脚上爬过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叶殊心下微微一惊,低头看时却见是一只胖胖的白猫,正仰着头喵呜地叫着,一双大眼睛黑亮溜圆。
忍不住莞尔一笑,叶殊伸手把白猫抱了起来,胖乎乎的颇为可爱,正伸着粉色的小舌头舔着叶殊的手指,痒痒的,叶殊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殊一边笑着一边抬头,忽然间看到谢欢正斜倚在旁边的门框上,满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她。
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叶殊忍不住一丝惊讶。
“美人儿,我们又见面了。”谢欢笑得更得意了,一双带星星的桃花眼漆黑明亮,莹莹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两人进屋坐了下来,缓缓絮叨了一番近年的经历,只是叶殊把大部分都隐去了,只是说自己在宫里惹了是非逃了出来,如今在这里四处游荡。
谢欢默默地笑着,知道叶殊不会把实情告诉他,他也不再多问。
重要的是找到她了。
“没想到美人儿穿起来男装也是这般好看。”谢欢看着叶殊眨了眨眼睛。
叶殊无视他。
“小灰,看看你又不乖了。”谢欢笑着把桌上渐渐凑向茶盏的猫儿扯了回来。
叶殊忍不住皱了皱眉:“它明明是只白猫,为什么要叫小灰?”
谢欢闻言淡淡一笑,翻起猫儿的一只前爪给叶殊看,只见粉红色的小脚掌正中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灰色小痣:“你看,它这里有一个胎记。”
叶殊顿时一阵无语,再不想跟他说话了。
谢欢微微笑了起来,眯起眼睛看着叶殊,良久,缓缓讲了讲这几年来宫中的境况。
不过是三言两语,叶殊却听得惊心动魄。兵部尚书杨鼐去年病死了,可怜儿子还流放在外,至死未能见上一面;长宁公主聘了兵部侍郎李宴起,等八月份过了中秋就准备完婚;刑部尚书林平嗣犯了事被革职,如今赋闲在家,也不知是否还有再得启用的机会;最可怜的是七皇子,先是死了一个侧夫人,然后又丢了军中的职务,上个月其母妃温淑妃又殁了,也不知是何原因,三天就草草地发了丧,朝廷连个檄文都没有。
叶殊默默地垂着眼帘,细眉紧蹙。
温淑妃死了。那个温柔的像妈妈一样的女人,把银色的链子戴到她脖子上,抚着她的耳垂说要保得叶儿平安康健,依稀就在昨日。
夜里的风凉凉的,吹得人脑子微微有些发胀,简双向外面探看了一会儿,关上窗子到桌边坐了下来。
“师哥,照这样下去,我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复仇?”长春手上把玩着一把镶金的小刀,一脸不耐。
简双皱了皱眉头,又笑起来:“眼下就有一个好机会。”
“不行!朝廷上边正乱着呢,我们万万不可贸然行动。”顺子看上去木讷寡言,却是颇为心机深沉,虽然和简双同岁,却是稳妥老成了许多。
“他们乱了岂不正好?我们刚好有机会。”阿东忍不住插嘴。
顺子闻言驳斥了一句:“别瞎扯,京都里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去了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那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师父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长春忍不住红了眼眶。
简双轻轻安慰着长春,一边道:“今日晚间谢家来谈生意,说要送一批夹运的货物去京都,顺子,你说他们会运什么?”
顺子闻言微微思索起来,忽然间一拍大腿,朝着简双点了点手指,忍不住满脸喜色。
“你也猜到了?”简双看着笑了起来。
长春听得一头雾水,急急问道:“是什么?”
“兵器。”顺子笑得一脸深沉。
兵器?长春闻言大吃一惊,眼珠转了几转又笑起来:“他们要造反?”
“这倒未必,”顺子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听说谢家向来和萧王府走得颇近,没准儿是王爷要的。”
“造反好呀,让他们打个落花流水!”长春忍不住拍起手来。
“真想也去京都大展下拳脚,让那狗皇帝也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阿东又插了一句。
“没错!最好杀了那个狗皇帝才解恨!”
简双抬手弹了长春一记,低声呵斥道:“别胡说,回去闭紧了嘴,千万不能让叶儿知道。”
长春揉了揉脑袋颇有些委屈:“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胡说过!”
“叶儿是个经商的天才,可是论起玩心计,她还是太嫩了点。”顺子靠在椅子上微微皱起了眉头,“若不是我们背后里到处打点,万缕怎么可能发展到现在。”
简双默默点了点头:“叶儿一直反对我们去复仇,她就是心太软了,总以为谁都好。”
“这次给谢家运货就是个机会,我先去京都打探打探,看看风头。”顺子淡淡道。
“也好,”简双点头,“还用17和19号吧,上个月运私盐撞到了暗石,已经修好了。”
话说这简双几人背着叶殊还真是干了不少的事情,比如说这个17号和19号。船底是两层套在一起的,中间是暗格,两边是空箱,隐在机舱下面,外形看起来与其他船只毫无二致。但是这种船有一种好处,那就是吃水浅,船底两边是巨大的空箱,浮力很大。平日在港里就把船底空箱灌满水,这样不致于显得比别的船只浮得高了一块,到了运货的时候就把空箱里的水放出来,在中间暗槽里装上夹运的货物,机舱底板一铺,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的船会经营了这么久,货运记录却依然洁白无瑕。
其实照万缕船会现在的声威来看,货运记录出点差错根本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之所以做得这么谨慎,只是为了不让叶殊知道。
其实生意场上的人哪有完完全全的白道?不是黑道就不错了。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搞转运的,最是处于黑白之间朦朦胧胧的灰色地带,怎么可能一点脏污都不沾染?
说实话,他们很怕叶殊,害怕叶殊伤心,因为他们的“万缕阳光号”,早已不再阳光了。只是他们不敢让叶殊知道。所以他们苦苦地维持着,只为让叶殊开心,每天看着漂亮的船只进进出出,身上画着洁白的玉兰标志,那是万缕阳光号。
“东家,以后我们要进京都,必然得有个理由,”顺子微微沉吟道,“过几天就是秋后官粮运输的竞标大会了,你得想个法子把它拿下来,以后去京都也方便些。”
简双闻言皱起了眉头:“官粮运输不是一直都是紫荆船会在运吗?我们这样半路伸进去一脚,惹恼了人家,闹出事来怎么办?”
“怕什么,不是还有南江总督胡勉大人在吗,每年那十万两银子可不是白送的。”顺子满眼不屑地一笑。
“可是我没有把握能拿下来。”
顺子笑得更深了:“笨,守着叶儿在,你愁个什么?”
“可是叶儿肯定反对和紫荆船会去争官粮,她说了,紫荆是一百多年的地头蛇,咱们惹不起。”简双看起来确实很愁。
顺子闻言也是一阵皱眉,良久,低声道,“让长春受点伤吧,就说是紫荆船会的人打的,叶儿肯定看不过眼。”
简双脸色变了几变,瞥了长春一眼,长春脸红了红,犹豫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好吧。”简双默默叹息了一声。
第二日里,17号和19号就满载着谢家整整两大船丝帛上京了。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两艘大船一前一后,渐行渐远,渐渐模糊起来,只有那纯白的玉兰标志还是那么醒目,那么耀眼,在金色的阳光下默默闪着光辉。
远远地看着船只走远了,渐渐消失在那片蔚蓝的天空下,谢欢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叶殊笑道:“美人儿,我也要走了。”
“一路保重。”叶殊笑着点了点头。
“跟我去娘州吧。娘州很漂亮的,”谢欢定定地看着叶殊,“就像我这么漂亮。”
叶殊忍不住莞尔,真的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漂亮。
“谢欢,谢谢你。”叶殊默默看着他,真诚地说道。这两日来,叶殊开心了很多,知道了很多故人的消息,虽然不乏沉重,但总是释怀了很多。
谢欢看着叶殊微微一笑,很温暖的笑容,不再是油腔滑调:“叶儿,有个人让我找你。”
“找我?”叶殊止不住心下一跳。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也不想告诉他,”谢欢笑着笑着,果然谢欢就是谢欢,眼睛没一会儿重又花花了起来,“但是谁让我这么善良呢,唉,真是没有办法。”
叶殊看着他一脸的无奈,心下里却缓缓浮起一张脸庞,冷白的面色,黑亮的眼神寂寞而深邃,却又隐隐地透着一丝温暖。叶殊忍不住又想起另一双墨色的眸子,心陡然间一痛,不去想不去想。
“美人儿,我走了。要是想我了,就到娘州来看我,哥哥带你去划船。”谢欢笑了笑,转身上了旁边的船只。
叶殊慢慢地摆着手,看着谢欢站在栏杆旁望着她,墨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船越行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叶殊转身默默往回走着,刚进了大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哭天抢地地奔了过来。叶殊回头,只见简双他们正抬着个血人急急往这边走来。
叶殊大惊,顿时就冲上前去。只见那个血人正是长春,满身是血,衣服都让血染透了,左腿上一条狰狞的伤疤,腮帮子高高地肿了起来,一个眼圈也黑了,看上去惨不忍睹。
“怎么了这是?长春?长春他怎么了?”叶殊惊得小脸煞白。
简双他们也顾不上解释,急急将长春抬到了屋里,请大夫的请大夫,找药箱的找药箱。不一会儿大夫来了,看了个把时辰,然后把长春包成个木乃伊,开了长长一列药单子走了。
简双这才有空解释,原来长春去上荆码头打听官粮运输的有关事宜,想着问问他们要不要再买艘新船,万缕这边正有艘九成新的运粮船用不着了,正想转让。结果紫荆船会的人一听他打听官粮的事,就以为万缕船会要和他们抢标,顿时一群人将长春打了个半死。若不是简双闻讯急急赶了去,只怕是早已被他们打死了。
叶殊默默看着长春,淡扫的蛾眉紧蹙起来,嘴角快要咬出血来,良久,淡淡问道:“官粮竞标是什么时候?”
“下月初一。”
叶殊微垂下眼帘,冰冷的话语不带有一丝温度:“我们去竞标。”
四月初一。
季国秋后官粮运输竞标大会在建州东南芙蓉会馆举行。季国的官粮运输已经有数十年的时间都是由紫荆会馆承包的,中间一两年也不乏有别的船会争了去,但总还是紫荆船会财大气粗,不遑多让。官粮运输数量稳定,成本低,利润却极高,各个船会看在眼里痒在心上,都想把这块肥肉捞到碗里。
听说今年里万缕船会也要参加竞标,顿时气氛更加热烈起来,有来竞标的,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百十多条华丽船只齐齐聚到东南码头,一溜排开,船桅林立,彩旗飘扬,一时场面颇为壮观。
大厅里熙熙攘攘地坐了很多的人,正前边一个高台,后面挂着暗红绸布的帷幕,簇拥着一幅百船赶海图。已经来了的船会之间相互打着招呼,皮笑肉不笑地寒暄起来。
万缕船会是最后到的,威武的大船驶进了港口,缓缓停在正中,壮观的船身看上去就比别的大了一倍。简双一行二十多人走进会场,颇有气势,叶殊也来了,依旧是一身男装,默坐在简双身边,由简双喊价。
一时众人纷纷探看,低声议论纷纷,羡慕的眼光,嫉妒的眼光,暗恨的眼光,万缕船会变成了焦点。
举行竞标的司仪看着差不多都到齐了,清了清嗓门说道官粮运输竞标开始,底价一万,五千一喊价。
“一万五。”有的船会喊价。
“两万。”
“三万五。”又是头一个船会,简双扭头去看,见是东江船会,看来他们这次也想竞标。紫荆船会那边还没有动静,叶殊吩咐过了,他们不急,紫荆船会行动了,他们再说。
……
“六万五。”
“七万。”东江船会喊地很卖力。
“七万五。”
“十万。”众人纷纷回头,见是紫荆船会的老大孟庆山喊价,紫荆船会出手了。
会场顿时微微一静,叶殊轻轻扬了扬下巴,简双迟疑了一下举起牌子:“十五万。”
众人顿时心下一惊,纷纷看了过来。
“十五万五。”过了会一个船会喊道。
“二十万。”孟老大再次喊价。
会听里顿时又是一片嘘声,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东江船会投标的人看起来已经微微有些紧张,满头是汗。
叶殊点了点头,简双默默举牌,沉声道:“二十五万。”
众人已然是傻了,两大巨头瞬间将喊价提高了十倍,哪儿还有他们发挥的余地。
紫荆船会的孟老大脸色一阵阴沉,默默向万缕这边看过来,简双回了他一个十分友好的微笑。
良久,孟老大举起牌子:“三十万。”
会场已然一片安静,齐齐转头看向万缕船会。
叶殊神色颇为淡定,让简双只管投标,简双额头微微沁出了汗水,缓缓举起了牌子:“四十万。”
众人齐齐张大了口,却未发出一丝声音。数百道目光齐齐看向孟老大,要知道,紫荆船会去年竞标的价格是三十八万。
叶殊对简双低低耳语了几句,简双微微转过头看着孟老大,脸上的笑意更加友好,更加谦逊。
孟老大脸色一阵阴沉,良久,冷哼了一声站起身,领着一帮子手下大步走出了会场。
“四十万一次。”
“四十万两次。”
“四十万三次。”
“成交!万缕船会赢得了本次官粮运输承包资格。”敲着小锤的司仪看上去也是一脸的兴奋。
众人纷纷站起来向万缕船会祝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场面还是一阵热闹。简双满脸带笑地和众人交谈着,表达着竞标成功的欢喜心情,并对孟老大的谦让表示感谢,背心里却是早已冒了一阵冷汗。
叶殊已经和几个人先走了,到船上等着简双。
其实今日的拍卖赢得很轻松,想以前的时候公司里每月都要参加拍卖会,买地皮,炒房产,叶殊自然是个中高手。和这么老道的高手竞标,不输才怪。
不过要说到竞标的窍门,唯一的一条就是要学会怎样喊价,要控制住某一个数字,并最终稳稳地停在那里。比如说今天的那个四十万,叶殊知道紫荆船会去年的标价是三十八万,多了二万,和巨额的利润相比,并不为过。叶殊故意让简双五万一抬价,和紫荆船会抬起杠来,逼得紫荆船会为了保持老大的面子,也只能五万一喊。到了最后,更是十万一喊,率先抬到了四十万。于是紫荆船会便陷入了困境,到底要不要喊,这是一个问题。喊吧,喊多少?五十万?直接亏死。四十五万?人家抬了十万的价,你抬五万,更何况还是和一群区区后生比,太跌份儿了。
到底是丢脸面还是丢银子?紫荆船会是建州船会中的百年老字号,自然是最终选择了丢银子。
虽然赢了竞标,却并未觉得多快乐。叶殊默默站在船头,细细的风轻轻地吹拂着,发丝轻舞。
天际夕阳血红的一轮缓缓坠向了西边,江面波光潋滟了一会儿,渐渐变得浓黑,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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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呀感慨,写完了这章,觉得自己真阴险。。蹲在墙角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