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黧黑,乌云突涌,一只队伍在树影阴暗的林子里缓缓前行,人数不多,五千左右。
前方再有二十里就是茔州城了,上面传下来命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再拔营。
杨廷做事果然周全,四五十人的接应团啥都没带,马背后的行囊里全是干粮。
季文熙手里拿着一块硬的可以砸死人的面饼子啃着,狠狠将他表扬了一番。
“茔州城的守备是谁?”季文泰问道。
“闻成峰,原慕容丞相的门下,四十几岁,为人做事胆小谨慎。”杨廷回了一句。
季文泰皱眉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印象,应该是没见过:“要想办法让他归降,我们需要在茔州挡一挡。”
“那不去柔西了?”季文熙闻言问道。
“萧倾城到底是什么态度还拿不准,到了柔西我们受到的牵制太多,不如在这里。”季文泰淡淡道。
季文熙笑了笑:“也好。”
“可是眼下里没有武器装备,我手上也没有多少人马。”杨廷有些担忧,“硬攻肯定不行,边防军第五支就在南边。”
“那我们就来个夜探茔州府,把那闻老头抓了来,不愁他不答应。”季文熙啃了口饼子,微微有些噎着了。
杨廷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季文泰沉吟了一会应允了。
翌日晚间,夜色朦胧,漆黑惨淡。
几道黑影悄悄掠过西边一处低矮的城墙,身形一闪,隐没在一排排杂乱的民居里。
茔州府衙在城里的最东边,门前两条主道,一条南北,一条东西,将整个茔州城分成了两大两小四块。
此时茔州府尹闻守备大人刚刚在前边庭院里乘完凉,一家子人分着吃了个沙瓤的西瓜,颇为惬意。看看月快中天了,各个洗了洗回房睡了。闻守备大人今晚上心情不错,正准备到二夫人房里歇下,走到廊下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冰凉的物什架在了脖子上,在月色下隐隐地泛着冷光。
“啊,有刺……”后跟的小家丁还未待大喊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口鼻一个手刀砍晕在地。
“大、大侠,”闻守备抖着胖胖的手指,两腿打起了哆嗦,“有、有话好好说。”
季文熙一脚踹开了旁边一扇房门,将人押了进去,留两个人在外面把守。
烛火点上了,闻守备惊恐地看着来人,只见是两个年轻的后生,一身黑色夜行衣,面目英俊,看上去不似那作奸犯科之人。
“闻大人?”季文熙轻轻一笑,示意杨廷把架在手里的剑放下。
感觉剑从脖间缓缓撤开,闻守备出了一身的虚汗,这个空里才敢仔细打量来人,一看之下颇为惊讶:“杨廷,怎么是你?”
“这位是七殿下。”杨廷微微一笑,介绍道。
闻守备闻言一惊,转头看了季文熙一眼,连忙跪倒在地磕起头来:“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七殿下恕罪。”
闻守备嘴上说得恳切,一边心下里担忧着他们怎么偏偏跑到了这里。本想着安安稳稳的再坐上几年就告老还乡了,他可没想过要缉拿住叛贼邀功请赏,现在可好了,叛贼没拿到反而落在了他们手上。
“闻大人不必惊慌,”季文熙笑着在桌边坐了下来,不紧不慢道,“今夜前来不是要难为大人的,而是给大人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说完笑得更深起来。
不说还好,一说这心下里更提上来了,闻守备讨好地笑道:“下官不敢贪图什么高官厚禄,只求做好这小小的地方官即可。”
这人也够狡猾的,季文熙心下里琢磨着,面上却不动声色:“闻大人此言差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必大人也一定想过高居庙堂,荣耀乡里,眼前就是一个好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混也装不下去了,闻守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声音颤抖:“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姚氏一派杀害陛下,谋篡皇位,乱斩忠良,罪不容诛,如今江山落于奸人手里,我等势必要为正义而战,将那乱臣贼子打下金殿。”季文熙说得义正言辞,微微瞥了闻守备一眼,“如今六殿下带着五千兵马守在北门之外,闻大人可以选择开不开城门。开了,你闻大人就是我大季朝第一等的功臣;不开,那我也不能保证大人还能不能竖着走出这个门。”
这是威胁,赤luoluo的威胁!闻守备内心里激烈地交战着,斗大的汗珠不断往外冒,早已溻湿了胸前背后的衣襟。若是答应吧,那他就是朝廷的叛臣,六皇子七皇子起事,要成功也得好几年以后了,他还未必有那么些年活头,万一要是失败了,更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是不答应吧,恐怕杨廷手上的长剑立马就招呼了过来,送他重新去投胎。
左右是个死,还是晚点死比较好。想到这里,闻守备打定了主意,又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埋首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下官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忠殿下。”
“闻大人快快请起。”季文熙满意地笑了起来,上前扶起闻守备,“闻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等将来斩杀了叛贼,万里江山得见清明,闻大人功不可没。”
将闻守备好好夸赞了一番,当即押送着他一路去了北城门。
暗夜里一片氤氲,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
咴的一阵沉闷的声响,两扇巨大的铁板城门缓缓打开了,季文泰骑在马上,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一个圆胖的身形急急奔了出来,跪倒在地上:“不知六殿下前来,下官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后跟的几个士兵看着傻了眼,刚刚还疑惑着守备大人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开城门干什么,原来是那两个逃亡的皇子来了。当下里心头一惊,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起来吧。”季文泰淡声道。
闻守备圆胖的身子不太灵活,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往侧边上退了几步,拱手道:“殿下请。”
季文泰点了点头,领着五千人马缓缓走入茔州城。
边防军第五支接到了消息,已经晚了。杨廷领着四千兵马包围了他们的旧营,那里大多数都住着士兵们的家属,也都是些当地人。
杨廷倒不至于真的就把那些平头老百姓给杀了,不过那阵势还是摆得足足的。闪亮的钢刀,满身干涸血迹的盔甲,胡子拉碴狰狞的面容,尖锐的眼神很是一个凌厉。
第五支叛了,改投到六皇子旗下。杨廷当了统领,原来的统领是个擦尖磨滑的角色,被调到后勤煮饭去了。
一夜之间茔州城就换了个主子,还是两位殿下,虽然是两位叛变的殿下,不过在以前也是声名颇好的。老百姓们对此倒是无甚在意,不管换哪个主子,只要不是个贪官酷吏,让他们活不下去,就行了。
六皇子带兵攻占了茔州,这个消息传到了朝廷上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西太后震怒,当即调兵攻向茔州。
季文泰早已派人加高了城墙,加固了城防工事,修缮了甲兵,严阵以待。
南方现在正进入了雨季,连绵的大雨漫天地下,攻城的火箭丝毫派不上用途。朝廷的官兵在城墙下围攻了十日,仍未攻下来,反而有大批的士兵水土不服,或者是淋雨生病,战斗力低下。
城里边季文泰他们也不好过,眼看着武器箭矢储备越来越少,百姓们的抱怨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也不知还能撑几日。
“六哥,我们就一直这么守在城里?要不要我带兵出去大战一番,吓退他们?”季文熙颇有些着急。
季文泰轻蹙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不可鲁莽。”
“可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杨廷道。
“如今这样僵持不下,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季文泰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不如示之以弱,暂时缓和下来。”
季文熙闻言皱眉:“怎么个示之以弱?”
杨廷也是一脸疑惑。
“这样打下去,对两边都没有好处,现下朝廷新立,政治权利不稳定,无暇在我们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假若我们投诚,姚氏必然也乐得收手。”
杨廷闻言皱起了眉头:“殿下,我倒不这么认为,说句不好听的,斩草要除根,他们未必肯收手。”
季文泰淡淡一笑:“姚氏为人阴险狠厉,面上却装出贤良淑德的样子,被父皇封为德妃。如今姚氏辅佐皇帝参与政事,打的也是贤良淑德的旗号。如果我们投诚了,将分量做足,有朝廷上的大臣们看着,姚氏必然也得考虑几分。”
季文熙还是有些疑惑,想了想,又笑道:“那就试试吧,总好过堵死在这里。”
翌日上午,季文泰蘸着狗血写了封言辞十分恳切的血书,声称自己和老七并未有一丝不臣之心,当日里宫中混乱,狼狈逃出皇宫才保得一命,如今流亡在外,只企一席站足之地,聊养余生;并恭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西太后老佛爷千福百祥。
血书从城楼上抛了出去,一连抛了三日。
然后城外息兵三日。
第七日里,也就是元武三十九年六月三十日,这天是个大日子。
朝廷派出了钦差大臣到茔州来宣旨。
李司徒上月升了官,做了大学士,此次的钦差大臣正是李大学士。
话说李大学士带着五百个护卫提心吊胆地进了茔州城,看到季文泰和季文熙彬彬有礼的样子,心下里稍稍放松了几分,但是怎么也不肯进屋子,白白浪费了早已备下的一桌丰盛的酒席。
话说茔州城进了北门有一处半米来高十分宽阔的天然石台子,老百姓们打了麦子都搬到这里来晒。李大学士就站在这个半米高的台子上,宣读了皇上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六皇子季文泰,七皇子季文熙认罪态度良好,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可见其真心悔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今上宽厚仁慈,宅心仁厚,英明神武,善济天下,不与其计较,决定封两个哥哥做藩王。六皇子就留在茔州好了,封做平王;七皇子封做玄王,封地在肃州。
季文泰和季文熙三呼万岁接了旨,然后又与李大学士相互恭贺感谢了几句,双方就议和封王事宜进行了一番讨论,气氛友好而热烈。最后,依照西太后娘娘的旨意,三日后即护送七皇子去封地,不可多做停留,护送的钦差依然是李大学士。
宣旨仪式结束以后,李大学士即匆匆告辞离去,声称三日后再来迎接七殿下。
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投诚事件,后世称之为“茔台封王”,并以此作为乱世的序幕,慢慢揭开了一个九国混乱,天下动荡的血色时代。
三日后,季文熙离开了茔州,去往肃州封地,带着一千五百禁卫军。后面跟着护送钦差李大学士,带着五千人马护送其周全。
杨廷没走,留下来辅助季文泰。
肃州地处季国西北角,地界颇大,是季国最大的一个州,州内四分之三是戈壁。南边紧邻柔西高原,连延的雪山壁立千仞,北边就是死亡沙漠,浩瀚无边。
季文泰默默地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长长的队伍,渐行渐远,慢慢凝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七月流火,屋子里闷热的像个蒸笼,冰盆摆上了没多会儿就化成了一摊水。
外面的阳光宛如利刃,河岸的柳叶都打起了卷,知了聒噪地叫着,吵得人连个午觉都睡不好。
慕容嫣打了个呵欠从榻上爬了起来,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粘腻腻的。
去后面泡了个凉水澡,换了身蓝色的纱裙挽着滴水的头发去找叶殊聊天磕闲。
叶殊也是热得没睡好,搬了个竹凳坐在窗边做着针线,偶尔有阵风吹进来,也是热乎乎的,不过有风总胜于无。
抬头看到慕容嫣进来了,叶殊招了招手,指了指一旁的竹凳。
慕容嫣拖着竹凳到窗边坐了下来,探头看着叶殊手上的绣活,一方白色的丝巾上绣着丝丝缕缕的绿色花纹,精巧别致。
“没想到你还会绣花呀。”慕容嫣呵呵一笑。
“恩,闲来无事学的。”
没多会儿小玉端着一个冰镇的果盘过来了,慕容嫣顿时精神起来,叉了块柠檬吃得有滋有味的,也不怕酸得牙疼。叶殊抽针引线,慢慢地绣着藤萝花纹,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
听说季文泰封王了,就在茔州,离这里倒是不远,乘船沿海岸去柳州码头,然后再走陆路到茔州,估计顶多也就五日的行程。叶殊默默地盘算着,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慕容嫣看到了连忙抽出手帕要给她擦一擦。
叶殊摇头笑道没事,把手指含在唇边吮了吮,眼帘默默地垂了下来。
晚间简双他们回来了,晚饭摆在庭院里的葡萄架旁,小风习习的,倒也颇为凉爽。天热了没人爱吃炒菜,都是些凉菜拼盘,酒酿圆子八宝豆干之类的摆了满桌,外加一壶清淡馨甜的果子酒,一人倒了一杯,浅浅地喝着。
“简双,我想去茔州一趟。”叶殊忽然说道。
“茔州?”简双微一惊讶,慢慢反应了过来,知道叶殊的身世,自然不难想到茔州的那位是叶殊的表兄。简双稍一沉吟,放下了筷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吧,如今刚刚太平下来,茔州那边肯定有很多人暗地里监视着,你去不安全。”
“简双说得没错。”顺子也点了点头。
叶殊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好吧。”
夜晚的月色明亮皎洁,金黄的一轮挂在东边枝头,凉风习习,树影婆娑,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气。
长春端着茶壶给每人都沏了杯茶,上好的云州毛峰,颜色浅碧。
“昨天的那船木头怎么样?”顺子喝了口茶问道。
“应该没什么问题,胡大人那边已经打好了招呼。”简双道。
顺子点了点头:“那就好,让后边的继续跟上,滈州的行宫筹建在即,我们得快一点。”
阿东闻言有些迟疑:“东家,我们拿这些木头冒充楠木,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什么冒充不冒充,季国一年总共才产多少楠木,哪来的那么多去建宫殿,还不都是拿着桦木来顶。”顺子不屑地一笑,“皇宫里能有一半楠木就不错了,也就是那些宫里的傻子才天天以为自己住的是楠木。”
“就是!”长春跟着道,“让他们住桦木的都可惜了,宫里的没一个好东西!”
“长春!”简双呵斥了一声,“说的什么话。”
长春讪讪地笑道:“我没说叶儿,他们怎么能跟我们叶儿相比。”
顺子手里端着茶盏,慢慢地拿着茶杯盖拨着上面的茶叶沫子:“叶儿怎么突然想去茔州了?该不会是?”
简双轻轻点了点头:“估计着八成是了。”
“叶儿想帮那六皇子,我们怎么办?”顺子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简双默默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办好。
长春闻言也皱起眉来:“姓季的没一个好东西,叶儿何苦非要帮他?再说了,这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凭什么便宜了他?”
众人闻言沉默了下来,半晌,简双淡淡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叶儿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毕竟这也是她的产业,没有她,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顺子点了点头:“也罢,随她去吧。我们做我们的,别让她知道就行了。”
转而又看着简双:“再过几天就是八月了,运粮船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九月就要上京了。”
简双笑着道了声好。
夜里凉凉的,不知何时风大了起来,吹来了层层的乌云,阴沉的一片,渐渐遮盖了圆月。
夜,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