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夜里，漆黑一片，孤寂一片。
脚下是布满荆棘的碎石子路，前方是数不清看不明的岔道。
不知道哪里才是对的方向。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慢慢走入了妖红灼热的熔岩，走入了没有光明的地狱。
耳边是凄厉的鬼哭，仓惶的猖笑，时而遥远，时而贴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其实都是一片虚无。
唯一真实的，是那心底的伤口，沉沉的痛，摸不得，碰不得，怕是好不了了。
叶殊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连日的奔波逃命，满身的疲惫，躺下就睡着了。只是依旧噩梦缠身，睡得不踏实，不过也早已经习惯了。
叶殊缓缓站起身来，披了件外袍向外走去。
门一推开，顿时就看到一株棣棠高大耸立在院子里，叶子早已掉光了，只剩下修剪过的枝干树杈，仪态悠闲地伸展在上空。苍劲的枝杈浸润着雨水，冷冷的墨色泛着温润的光，别有一番豪迈的气势。树的下面是一方石桌，几个石凳，旁边一条鹅卵铺就的碎花小道，盘过了花园，绕过了鱼池，蜿蜒地伸到了门前。
四边的廊檐下摆着几盆不怕冷的剑兰，苍翠浓郁的色泽透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气，看上去别外养眼。
整个院子平凡无奇，简单朴素，看不出有什么奢华的地方，虽然这里就是平王府。
叶殊正扶着廊下的柱子，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季文泰。
“睡醒了吗？”季文泰笑了笑，问道。
叶殊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了面了总要问候一下吧，可是叫殿下呢，还是叫哥哥呢？叶殊犹豫了一会，小声地叫了一声：“殿下。”
季文泰笑着颔首，倒似不怎么在意，慢慢停住了脚步，站在叶殊面前，一步之遥。看着叶殊瘦削的脸庞，微微蹙了蹙眉头，眼睛里却是融融的暖意：“睡了一天了，饿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顿时就感觉腹里空空，饥饿难耐。
叶殊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两人慢慢往饭厅走去。
饭菜很快上来了，几个清淡的家常小炒，配了一盘水晶卤肉，末了又端上来两个大碗，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喷喷的。大碗里是鸡蛋肉丝面，白嫩的面条浸着汤汁，上面还杂有西红柿和几根青菜，色香味俱全，看着就流口水。
“这是长寿面，整碗面都是一根，据说不咬断了吃下去就能长寿不老。”季文泰给叶殊摆了筷子，“今天是腊月十五，听母亲说过，今天是你的寿辰。”
今天是腊月十五，叶殊当然知道。师父说过，叶儿是他在腊月十五那天捡到的，腊月十五就是叶儿的生日，只是没想到应水茵的生日真的就是这天。本以为师父走了，再没人记得她的生日，没想到今年的生日，不只是和亲人在一起，还吃到了长寿面。
叶殊感激地朝季文泰笑了笑，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很香很香，很好吃，叶殊把一大碗都吃了。
夜色低沉，看不到星光，阴阴沉沉的夜空仿若一个巨大的铅块，高高悬挂在上方。微微颤抖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砸压下来，还原天地为一片混沌。
叶殊白天睡多了，夜里走了困，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袍子斜坐在廊下。
没有下雨，只有冷冷的夜风不时地吹过，撩起了袍角，缠绕着发丝，把玩了一会儿无趣了，转身又离去。叶殊眼神散淡地盯着暗夜的某处，默默地想着心事。
季文熙封王了，就在西北边的肃州，离这里有五千五百里。不远，一点都不远。坐马车只要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到了，骑马更快，只要十五天。听说那里到处都是戈壁滩，整天刮风暴，风大地能推着百十斤重的大石头满地乱滚。肃州的冬天很冷吧，那么大的风刮着，怎么能不冷？他，在那里，过得好吗？
叶殊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了，有珞施公主在呢，一定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的。
想念，丝丝缕缕一般，漫延而来，渐渐地聚拢围绕，像是要汇集成一片无边的汪洋。
冷风凄迷，叶殊努力地睁大眼睛，默默地笑着，笑得那么认真。
今天是我的生日，就让我纵容一晚上吧。只想他这一晚，明天，就不想了。
日子一寸一寸地划过，像阻滞了一般，感觉有些漫长。总要做些什么才好，才能消磨这时光，不那么无聊。
今日天气颇好，叶殊给大毛换了个大一点的盆，这几日大毛又长大了很多，原来那个花盆已经盛不下了。午后云层散开了些，有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淡淡地洒下来，照在窗台上，暖暖的。
很安静。
只是安静的后面总有些紧张的情绪，让人不安。
这个世界变化多端，永远都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预料不到未来的走向，亦猜不到命定的轨道伸向何方。做不了什么，只能是跟在后面，缓慢地，坚定地，往前。
杨廷见到叶殊的时候，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叶小姐，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转眼三四年就过去了，依稀间还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那年里举行祈天大典的那天，她替长宁公主送手帕。只是如今，世事变化反复无常，玉郎仍旧，那娇俏的公主却已是嫁作他人妇了。
叶殊定了定心神福了一礼：“杨将军。”
“叶小姐多礼了，叫我杨廷就行。”
有小婢女上来奉茶，季文泰放下手中的卷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觉得热热的茶，喝起来很舒服。
不过杨廷显然是没什么心情喝茶，急急从怀里掏出几张有些残破的纸，摆到了季文泰桌前。
“王爷，昨夜凌国南边的一个军火库着火了，怕是函国找人做的，今日一早边境上就骚动不已，估计是要起兵了！”杨廷指着那两张残破的纸上画的一堆符号，那是函国在凌国边境上的兵力布置。
茔州境内的边防军现在是杨廷率领着，一直守在南边的边境上，时刻打探着消息，观望着战局。自从函国军队压上了凌国，杨廷就一直守在边境线上，白日在那里操劳，晚上再赶回和季文泰商讨军情。
季文泰默默地看着那两张纸，眉峰渐渐蹙了起来，微微带着一抹忧色。
叶殊也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看着，只见那是两张地形图，上面画满了各色的符号，有的还标着数字。学过地理，这图看起来倒也能看懂个七八分。
凌国地处季国南端，紧邻着茔州，东南边是海，西边就是函国了。凌国的疆域是函国的两倍，但是兵力却及不上函国的十分之一。
战争比的不是谁地方大，而是比的谁力量强。两国兵力悬殊，这场战争，胜负十分明显。
看着季文泰和杨廷一脸愁闷的样子，叶殊微微有些不解。
“他们两国打仗，我们操什么心？你们这是在愁什么？”
杨廷微微笑了笑，将目前的局势解释了一番。季文泰因为杀了函国的太子和他们结下了梁子，函国若是打败了凌国，统一了南国，继而必会进犯茔州；茔州虽然地偏人稀，境内多沼泽丛林，是个十分荒野之地，但是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不可轻易小看；茔州紧贴柳州、娘州和柔西高原，中间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一丝山川阻碍；茔州若是被函国占领，只怕柳州、娘州也保不住了，大季危矣。总而言之，这场战争一定不能让函国赢，为了季国也好，为了茔州也好，为了季文泰这一个人也好，都要保下凌国。
可是要保下凌国，困难重重。朝廷不会派军队去支援，也不会允许藩王的军队参与战事，否则就等同谋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真是让人郁愤的可以。
叶殊微微皱着眉头，默默地思索。
“杨廷，下去准备准备，我们出兵吧，悄悄地动作，别的先不管，只要保下南凌的皇城就好。”季文泰沉吟道。
杨廷微微犹豫道：“可是王爷，现在风声这么紧，暗地里肯定有很多朝廷的人监视着，我们的动作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朝廷上正等着拿王爷的错处呢，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万不能大意了。”
季文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此事拖延不得，还是先行动的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等等，”叶殊忽然开口，“殿下，还是不要出兵的好。”
季文泰看了叶殊一眼，笑了笑问道：“为何？”
叶殊指了指地形图上函国的大军：“函国此次出兵二十万，凌国兵力孱弱，我们也不是很多，实力悬殊，毫无胜算。”
季文泰和杨廷沉默着，没有说话。
看着两人沉闷的样子，叶殊微微笑道：“依我看来，这次不是我们的绝境，反而是一个转机。”
“哦？”季文泰微抬眼皮看着叶殊，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笑意。
“殿下您想，就算此次我们出兵护下了凌国，下次呢，下下次呢？凌国和函国本就是一个国家，不可能分裂的太久，这是我们阻止不了的。”叶殊慢慢分析道，“与其生生地阻止，倒不如顺其自然。”
“那我们怎么办，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吗？”杨廷迟疑了一会，皱眉问道。
“当然不。”叶殊笑着摇了摇头，“凌函两国打了起来，凌国虽然孱弱不堪，但是真到了国灭家亡的危险时刻，其力量也是不可小觑的。函国要拿下南凌，也不是那么容易，要好好费上一番功夫，兵力损耗，不在话下。只是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没必要跟着掺和，白白损耗了兵力。”
叶殊看着季文泰，慢慢道：“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收留难民。”
季文泰闻言眼睛一亮，默默地沉吟起来，杨廷也是满脸的惊讶，心思快速地转动，微微有些激动，脸上慢慢浮起了神采。
“叶小姐……”杨廷微微笑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季文泰也笑了起来，默默地看着叶殊，眼里闪烁着赞赏的神采。
收留难民，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却无边深远。函国攻打凌国，凌国的万千百姓必然遭难，战火蔓延，流民失所，战场上纵然再残酷，最苦难的总还是两手空空的百姓。战争的无礼之处就在于，为了满足统治者们杀戮争夺的残暴欲望，就要万千的士兵抛洒热血付出生命，就要万千的百姓流离失所痛失家园。
这次的战火空前繁盛，无可避免，凌国百姓的处境着实堪忧。战事一旦爆发，流民必然四处逃窜，躲避战火牵连，而茔州就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为他们敞开宽容正义的大门，容纳他们。
如此之举，茔州不仅不需要出兵，免掉了被朝廷追究的祸险，而且获得了万千的百姓，瞬时扩大了茔州的人口。凌国不亡还好，凌国一旦灭亡了，这万千的百姓就是一支潜藏的巨大的复仇军。
“殿下，总在茔州待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南国的万里风光。”叶殊笑着说道，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这一句话出口，季文泰和杨廷心下里都是一惊，半晌才和缓过来。
季文泰看着叶殊，眼里满是琢磨的意味，原来暗中的隐忍，原来所有的筹谋，她都知道。
叶儿，你到底还要给我多少惊喜？
杨廷忍不住对叶殊拱了拱手，笑着道：“叶小姐，杨廷实在佩服。”
季文泰缓缓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倚在桌边，看着叶殊笑道：“叶儿，做我的军师吧。”
叶殊微一挑眉，颇有些惊讶：“殿下，你不是说笑吧，军师的责任事关重大，我只是偶尔给你出出主意就好。”
季文泰定定地看着她，默默地笑着不说话，墨色的眼神漆黑深邃，里面是浓浓的笑意，还有，信任。
叶殊看着那一双眸子，感觉一阵温暖的存在感。就像是初春的冰雪正在慢慢地消融，冷冷的寒冬过后，前面是万物蓬勃的春天，在前方等待着，充满了希望。
叶殊轻轻地笑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