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
西北的边塞上,漫天的风雪呼啸着扑簌簌地洒落,白茫茫的一片,覆压千里万里,却还是压不住浓浓的喜气。
季文熙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喜鹊飞上了他家的房梁,叽叽喳喳地叫着绕梁翻飞,忽然又窜出了房外。他急急跟在后面跑了出去,只见喜鹊在前面慢慢地飞着,他紧紧跟在后面追着,却总是相差一步,总也抓不到手。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绕过了百八十道弯,忽然又跑到了自家的后院。喜鹊欢愉地鸣叫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他缓缓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后院里满满的峥嵘花,全部开放了。
收到平王殿下的来信,季文熙还在微微地打着呵欠,昨晚追了一晚上的喜鹊,着实累得不轻,没有睡好。
信很简短,不过二指宽的一张纸条,是绑在信鸽腿上寄来的。上面简单讲了讲茔州那边的形势,并嘱咐他自己也要小心。末了还有一句,说是“妹妹找到了,不过我留下了,你要就自己来接。”
妹妹。。妹妹。。
季文熙忽然间霍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手止不住有些颤抖,满脸的激动。
珞施公主刚刚走了进来,看见了吓了一跳,走到桌边放下了茶盘:“殿下,你没事吧。”
“啊?哦,哦,没事。”季文熙稍稍平静了下来,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只是嘴角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俊美的脸庞看上去很温柔。
好久没看到他这样笑过了,不似平常的冰冷沉默,就像从前那样阳光潇洒,充满着英气。
那个她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笑容。
只是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了。
珞施给他倒了杯茶,默默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殿下好像今日里心情不错,有什么喜事吗?”珞施公主轻声问道。
季文熙微微咳嗽了一声,脸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笑道:“快要过年了,可不是喜事吗。有什么想要的?我叫人买给你。”
珞施默默一笑,摇了摇头。他不想说,那她也不问了。她不想自己去找伤心。
“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珞施低着头福了一礼,低声道。
季文熙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珞施转身向房门走去,刚拉开门扇忽然间一人急急冲了过来,来不及停下,重重将珞施撞到了一边的门框上。
刘封脸上一惊,连忙扶住珞施,跪下急声道:“王妃您没事吧?属下该死!”
“撞到哪了,疼吗?”季文熙几步走了过来,看着珞施问道,转头又呵斥了刘封一句,“怎么这么莽撞!”
冬天里穿的衣服厚,撞得倒也不疼,珞施轻轻笑了笑:“不疼,没事的。”
说完又福了一礼,退下了。
“起来吧,以后走路小心着点。”季文熙走到窗边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刘封连忙起身,急急走到一旁低声道:“殿下,出事了!”
季文熙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刘封。
“勒川王子当上了新一任领主,昨日里正式上位了!”
“此话当真?”季文熙放下了茶盏,挑眉问道。
刘封点了点头:“勒川王子现在是勒川领主了,过不了几日就要迎娶南海部落的蓉琪娅郡主,勒川答应了南海部落的赞普单于,说要把替他拿下塔北一带的河套。”
季文熙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墨色的眸子一阵晦暗的怒意升腾。
南海部落位于肃州东北边,紧邻在纥丹国边上。南海部落的地形和肃州差不多,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只在东边才有一带不大的草原,不足领地的四分之一。
草原上的母亲河是来锡河,来锡河是金水江的两大分支之一,另一条是盘蜒在季国江南的漓水江。来锡河沿着季国西北边境流向草原,水势浩大,到处展开了条条的分支,灌溉了整个草原。
只是可惜的是,这样的好运没能降临到南海部落头上,来锡河一共展开了九条分支,没有一条属于南海领地,连个擦边的都没有。唯一一条近一点的,转了个圈又流回了季国境内,正好位于肃州的塔北一带河套地区。
塔北一带离南海并不远,不过二十里地的距离,南海部落一直觊觎着水源富饶的河套地区,总想着据为己有。只可惜这个没落的贵族有心无力,美好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话说南海部落这个没落贵族的来历,真的是可以算得上历史悠久了。似乎自从这个世界上有了草原之后,南海部落就存在了,现在的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分支,最早都出于南海部落。在很久很久以前,南海部落并不是这样干旱,到处都是戈壁滩;而是像她的名字一样,其实那里是一个巨大而美丽的内陆湖,叫做南海。只是千百年过去了,高山变成了平原,沧海也转换了桑田,那一个美丽而繁复的湖不见了,只剩了漫天风沙的戈壁滩,和那一个传承了千百年的古老贵族——明月家族。
海上生明月。
千百年前的南海上,细波荡漾的湖面,那一轮金黄明月的倒影一定十分完美。如今虽然沧海不在了,明月再也无处欣赏自己美丽的倒影,但是明月就是明月,永远凌照在万物之上,接受膜拜,昭显着贵族的身份。只是有些可笑的是,明月只能在黑夜里发光发亮,彰显威严,一到了白天就不见了,藏起了身形。不知是不是怕白日里太亮了,照出了这个没落的贵族的破败穷酸之处。
但是不管怎么说,南海部落的身份摆在那里,永远都是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一族,能和明月家族联姻,那是无上的荣耀。
勒川要和南海联姻了,作为草原上的领主,这没有什么惊奇之处。因为草原上有很多部落,只有最强的单于才能当上领主,最强的男人娶明月家族的女人,这没有什么不合理。
只是这事放到勒川身上,就让人有些担忧了。
季文熙微微蹙着眉头,默默地沉思着。他和勒川不过就见过几面,一次是好几年前的征北战,一次是那年的万国大典。虽然不过寥寥数面,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那是一个果断坚决的男人,那个男人,很危险。
塔北的河套。
那可是肃州唯一的水源!
怎么能让别人随随便便就抢了去!
不能参与战事,没说不能自卫吧。
季文熙抬了抬眼皮,看着窗外的天空一阵阴沉,似乎是又一场风暴就要到来了。
那将是一场恶战。
叶儿……
等我打完了仗,就去接你!
日渐正午了,刘封刚刚离去,季文熙正翻着手卷准备看一看那些草原部落的记录。
结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刘封重又返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比先前那次还要着急:“殿下!不好了!”
“又怎么了?”季文熙无奈地放下手卷,眉心一阵阴沉。
“南边函国和凌国打起来了!函国这次出动了二十万大军,朝廷上不出兵,凌国恐怕是保不住了。”刘封急声回道,刚刚跑了出去,正撞上了来送消息的小兵,他又急急返了回来。
季文熙还未待说话,忽然间外面一叠声的脆响,什么东西砸了,还有汤水泼洒出来的声音。这个时辰正到了午饭时间,应该是珞施领着小婢女来布菜了。
两人看向门口,只见珞施公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脸的泪水,抓着刘封的衣襟摇晃着问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封满脸的悲痛,看上去似乎自己是个天大的罪人,比侵犯凌国的函国兵还可恶。
季文熙默默地皱着眉头,心下里担忧着凌国万一撑不住了,季文泰那边会不会有事。
“殿下!求求你,救救我的父皇,救救凌国吧!”珞施公主转身又扑到了季文熙身前,抓着他的袍角就要跪下去。优雅华贵的仪表被脆弱打碎了,只剩了满心的惊惶,和满眼的哀求。
“珞施你这是干什么!”季文熙连忙一把扶住她,拉她到榻边坐下。
“父皇,父皇他会不会有事?殿下,求求你救救他吧!殿下!”珞施公主仰着头看着季文熙,眼里盈满了泪水,绝美的脸庞上是不加掩饰的脆弱,再没有平日里强撑的平静。
刘封看在眼里,心下一阵揪心的痛,却只能垂下眼帘,默默无语。
珞施公主悲悲戚戚地哭着,令人难过。
“殿下?”刘封轻轻开口,知道不可能,可是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
季文熙沉默着,慢慢转了身,良久,低声道:“不行。”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做,也做不到。
肃州之去凌国,何止千里?没有兵力,没有粮草,没有行动的自由,什么都没有。
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季文熙缓缓转身,轻轻握着珞施公主的肩膀,艰难地低声道:“珞施,对不起。”
珞施公主怔了怔,两眼渐渐灰暗了下来,再没有一丝明亮的神采,只剩下滚烫又冰凉的泪水,一直流,一直流。
咬紧了唇角,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珞施轻轻环着季文熙的腰,倚着他放纵地哭泣起来。
季文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却找不到什么言语来安慰。
刘封默默地看了一眼,转身悄悄地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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