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的大雨缠绵不绝地冲刷着各家各户的青灰的屋瓦，垒砌的墙头，不剩一丝灰尘的痕迹，就像是为了这新年献礼一样，默默扫完了尘世的污浊，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转身离去。
半空微微透出一抹光亮，天放晴了。
街上的石板泛着水光，路旁的阴沟里积满了水，正在快速地把积攒了多日的雨水排泻出去。风飕飕地刮着，天气依然寒冷，街上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一只只红灯笼挂了起来，早已买好的春联涂上了厚厚粘稠的浆糊，带着暖暖的温度贴上大门。一群小孩子四处跑着打闹玩耍，小脸冻得红红的，咧嘴欢笑。
院子里也挺热闹的，老齐叔指挥着两个下人在花园南边挖开了一条浅沟，赶快把堆积的雨水排一排，散散潮气；前后两进的房屋，也不大，各个廊下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看起来就透着股喜气；几个小婢女端着浮尘、丝帕，到处擦抹着灰尘。
虽然看着热闹，却也没几个人，王府不大，总共只有老齐叔一个管家和十几个下人，都是新近招进府的当地百姓。今天过年了，有家有口的就请了假回家过年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王府就是他们的家了。
天色渐渐暗了，除夕之夜，到来了。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时不时地还有好看的烟花飞上天空，嘭地一声炸裂开来，街上传来一阵阵欢呼。
这里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似乎是有些单调。
虽然以前大家总是说春节联欢晚会不好看，可是叶殊现在真的想搬来台电视和大家一起看。看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大家坐在一起，欢歌笑语的，很有一家人的温暖。
前日里南边战事爆发了，两边正顶着大雨，打得热闹，连过年都顾不上了。因为事先想好了对策，季文泰他们乐得自在，安抚慰问了百姓，早早关上门过起了大年。
大厅上明烛高燃，照得到处都亮堂堂的，两边的火盆烧得正旺，慢慢驱散了潮气，烘烤的一室温暖。季文泰和杨廷斜坐在榻边下棋，一边等着吃年夜饭；莫荏怀里抱着老齐叔不到一岁的小孙女香香，手上剥着一瓣蜜橘让她吮着，逗着她玩。
吱呀一声门响，叶殊领着两个小丫鬟进来了，还带着一应的家伙物什，冷冷的风灌进来，连忙关紧门。
“呦儿，香香吃的可真香！”丫鬟浅云笑道，一边伸手把香香抱了过来。
莫荏扔了手上的橘子皮，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早已压麻了的腿，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沉。
突然换了个怀抱，香香不乐意了，瞪着浅云眨了眨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本来好好地含着的橘子瓣也吧嗒一下掉到了地上。嗓门嘹亮，豪气干云，一边还不断地扭动着身子，直朝着莫荏扑棱着小爪。
浅云无奈，只好把香香又塞回了莫荏的怀里，莫荏抖动着眉头，一脸憋屈地又走回去坐下，侍候香香殿下吃橘子。众人看着一阵好笑。
丫鬟浅羽摆开了案板，揉起了面团，叶殊把调好的馅摆到了一旁，招呼众人过来包饺子。
杨廷倒是挺乐意的，微微一笑洗了手就凑了过来，拿过来擀面杖擀起了皮子，看上去有模有样的。真没想到，堂堂的将军也会擀皮子。
季文泰喝了口茶，转头看了看正擀皮子擀得欢畅的杨廷，又转头看了看前襟粘满了香香的口水的莫荏，微微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洗了洗手到杨廷旁边坐下。
叶殊看着笑了笑，捻起一个饺子皮放到他手里。
浅云性格比较开朗，爱说话一些，随手包好了一个饺子又拿起一个皮子，给季文泰做示范，一边讲着包饺子的技巧：“王爷您看，这馅不能放得太多也不能太少，放好了馅就把这两边的皮子捏在一起，两手一起捏，食指稍弯，拇指用力，看，包好了！”
浅云说着又包好了一个，伸手摆在一旁给季文泰看着。
季文泰看着浅云手上熟练的动作、力量、方向、角度，仔细研究了一番，下手了。先左手拿好皮子，再填上馅，然后对捏，然后一起捏，然后，饺子皮破了，有陷从下边漏了出来。
季文泰面色微微有些尴尬，若无其事地又拿过一个皮子，撕下来一小块贴到了破碎的地方，按了按，又按了按，然后摆到了一旁。
然后那只饺子就毫不犹豫地趴倒在案板上。
杨廷忍笑忍的辛苦。
季文泰微微咳嗽了一声：“杨将军也会包饺子吗？”
杨廷连忙摇头：“不会，末将只会擀皮子，还是好不容易学会的。”
季文泰不作声了，慢慢地包着饺子，只是包一只趴倒一只，接连趴倒了五六只，终于能站住了。其实这事很简单，多练练也就会了。
浅云是个话痨，手上包着，嘴里也不闲着，一叠声地絮叨着刚刚炸好的果子有多香，不过不能偷吃，要敬献过了七十二路神仙才行；过年了要欢歌笑语，不能说丧气话，要讨个吉利；顺带着又埋怨了莫荏几句，说他那件衣服太埋汰了，待会去换件新衣服才能上桌吃饭。
众人默默地包着饺子，听着浅云一路从锅碗瓢盆侃到了对门西边那家大婶的花衣裳，忽而又转到了后院的墙头让雨冲地掉下来好几块砖，待会得抓紧让人去修补修补。
叶殊轻轻地笑着，看着浅云无奈地摇了摇头。浅云却未察觉，兀自说地高兴，一边不时还指导季文泰几句，说他包的饺子不够好看，过年嘛，什么事都得精益求精一些。话语出口很直，就像在训导自家的小弟，一点都没把季文泰这个王爷的身份当回事。
茔州本就是个偏远落后的小地方，这里的百姓大都纯朴憨厚，老实巴交的，没见过多大世面。忽然间多了季文泰这么个王爷，不就是个官吗，一样两只手两只脚，没啥了不起的。这个王爷脾气蛮好的，不像闻守备那样爱摆大架子，让人看着害怕，不知道王爷和闻守备大人哪个官比较大。
季文泰慢慢地包着饺子，看着莫荏手忙脚乱地哄着香香，听着浅云不住的唠叨，还有叶殊满脸的笑意，只觉得这个画面十分温暖，十分舒适，这是他在以前十九年的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微不足道的琐碎，那种细微的小小喜悦，谈不上幸福，却很温暖，很充实，有种家的感觉。
旁边香香又不老实了，随手把吮得粘糊糊的橘子瓣一扔，伸着小爪指着案板上的饺子，嗷嗷直叫，一边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莫荏，满脸的期待。香香功力深厚，莫荏降伏不住了，一脸讨好地凑了过来，问浅羽讨了一小块面团给香香抓在手里。
香香这下得到了宝，直往口里塞，莫荏连忙抓住她的小手往外扯，两人较起了劲。
案板上渐渐摆满了饺子，大小不一，相映成趣。叶殊忽然想起来忘了件事，连忙去找了几个小小的铜钱，洗干净烫过了，让浅云包在最后的几个里面。
杨廷看着惊奇，问叶殊道：“叶儿，这是做什么？”
叶殊笑笑道：“这个代表好运，谁吃饺子的时候吃到了铜钱，就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好运气！”
季文泰也笑了：“这个倒是有意思。”
皮子擀完了，所有的饺子也包完了，浅羽收拾了案板，和叶殊浅云端着家伙奔到了厨房去下饺子去了。
杨廷披上了斗篷要去后院看看，浅云说了那边墙角掉了砖头，得抓紧修一修，再不修又得让她唠叨。
屋里只剩下了三人，季文泰走到榻边看了看香香：“我抱着吧，你右手伤还没好，不方便。”
莫荏笑道：“不碍事，用左手就行。”
季文泰也不和他争，伸手就把香香抱了过来。事实证明，香香是个色女，瞪着大眼打量了季文泰一会儿，觉得长得还不赖，顺嘴奖了个亲亲，季文泰左边下颌顿时涂满了口水。
莫荏看着脸有点绿，小丫头呀，六殿下也是你敢亵渎的！
季文泰随手擦了擦并不在意，嘴角边竟然还有丝淡淡的笑容。
莫荏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不敢多看。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了，莫荏也心里痒痒，出去找了几个下人一起去大门口放鞭炮。老齐叔端着装酒壶的食盒进来了，大厅正中两张桌子拼了起来，两个小丫鬟跟在后面开始上菜。
老齐叔连忙放下酒壶急声道：“王爷，可使不得！来，香香，爷爷抱着！”
香香撅了撅小屁股，使劲往季文泰怀里钻，死活不出来，老齐叔额头冒出了大汗。
“齐叔没事，我抱着就行，先坐下吧。”季文泰笑道。
待季文泰坐下，老齐叔找了个最末的位置坐了下来。
季文泰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让他过来坐：“齐叔，你是长辈，坐在这里是应该的。”
老齐叔不好再谦让了，一脸感激地坐了过来，心下里感谢王爷的大恩大德，忍不住老眼昏花，有些湿润起来。
回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儿子儿媳妇都还在，又刚生了香香，一家人欢欢喜喜，多么开心。转眼不过一年的时间，儿子和儿媳却双双撒手西去了。茔州这边多泥地沼泽，一到雨季就会爆发瘟疫，每年都会死很多人，结果他们没熬过去，就那么去了，留下不足一岁的香香，让他老人家白发送黑发。若不是王爷好心收留了他们，让他做王府的管家，只怕他们祖孙二人早已饿死在街头。
还未及进一步地感怀往事，王府大门外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到处一片欢呼喝彩的声音，老齐叔也收住了泪水，欢笑起来。
莫荏和杨廷都回来了，不一会儿叶殊和浅羽她们也进来了。桌子上摆满了盘盘碗碗，虽然没有什么燕窝鲍翅，却也十分丰盛。众人纷纷坐定，开始吃年夜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