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清冷的月光格外明亮,静静地倾泻下来,默默地看着人间的喜乐,但笑不语。
一簇簇烟花飞上了夜空,与半弯的月牙争抢光辉,虽然短暂,却此起彼伏,不停不歇。
拨了拨火盆,又加了几块炭,大厅里越发暖热起来,浅羽又把东边窗户错开了条缝,稍稍透些气。
莫荏和浅云正在划拳喝酒,对上了莫荏这种老兵,浅云哪里会是对手,输了一次罚酒,还要讲一件丢脸的事,浅云敌不过莫荏,连六岁时偷搽妈妈的胭脂不小心砸碎了粉盒被妈妈狠揍了一顿都搬出来了。
终于轮到浅云赢了一次,罚了莫荏两杯,再让他讲一件丢脸的事。莫荏其实脸皮子蛮薄的,爱脸红,支吾了半天才讲了个偷父亲的酒喝被父亲狠揍了一顿。
这个事怎么听怎么像照着浅云的那个挨打事件翻版过来的,大家都不依,要他另换一个。莫荏脸红了,说是没有了。
季文泰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莫荏,讲荷叶那件吧。”
此话一出,莫荏顿时脸一黑,满眼哀求地看向季文泰,悲戚道:“王爷……”
那委屈样,怎么看怎么像个受虐待的小媳妇。
“要不我替你讲?”季文泰挑了挑眉,满脸笑意。
“哎呀什么荷叶呀?快讲快讲!”浅云满脸兴奋,一直嚷嚷。
众人顿时也被提起了兴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里面还暗含着巨大的不容忽视的压迫力,大有不讲就一砖头拍死他的气势。
莫荏咽了口唾沫,认命了,板着脸小声地含含糊糊地讲了一遍,虽然讲得很快,不过大体意思大家还是听清楚了。大体意思就是说,两年前季文泰领兵去南凌打仗的时候,莫荏自然也去了,当时正值盛夏,天热的很,一日午间莫荏偷偷溜出了军营,潜到不远处一个不大的池塘里洗澡,衣服脱下来就搭在池塘边一块黄色的大石头上;话说莫荏正洗的凉爽自在,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那块黄色的大石头竟然站起来了,赫然竟是一头老黄牛;老黄牛喷了喷鼻孔,转身甩着尾巴赶着苍蝇驮着莫荏的衣服悠闲地远去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池塘里有很多荷花,莫荏折了几个大荷叶包在身上灰溜溜地溜回了军营;然而不幸的是,其时季文泰正在点兵,万千的士兵集结在大营外面的空地上,表情肃穆地看着一个人形的物什裹着一身荷叶一步三挪地走了进来。
从此以后,莫荏就有了个外号叫做“荷叶公子”。当然,这个外号莫荏是不会自己说出来的,所以季文泰替他讲了。
浅云眨了眨眼睛,转头看了看叶殊,叶殊转头看了看杨廷,杨廷皱了皱眉头,末了,大家一起微笑,然后,越笑越抖动起来,笑得肚子疼。
莫荏幽怨地看了季文泰一眼,季文泰忍着笑,知道自己做得有点不太厚道,拿起酒壶给他倒了杯酒,并把香香给他抱着作为补偿。
香香看到大家都在笑,顿时也乐呵起来,扯着嘹亮的嗓门唱起了甩腔,花花的口水流出来,众人又是一阵爆笑。
正欢笑间,滚热的饺子送上来了,浅羽连忙接过来食盒,把一只只碗端出来分给众人。其实又喝酒又吃菜的,早已经吃饱了,一点都不饿。只是先前知道了饺子里有铜钱,吃到了就能在新的一年里交好运,虽然谈不上相信不相信,但是这一种猎奇的心理,促使着大家都拿起了筷子,埋头使劲吃了起来。
老齐叔吃着吃着,忽然间咬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吐出来一看,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众人看着一阵艳羡,浅云敬了老齐叔一杯:“齐叔,您老真是好运!今年一定会有接连不断的好事,您老就偷着乐吧!”
众人也纷纷祝贺老齐叔新年行好运,越活越年轻,老齐叔脸上乐开了花。
不一会儿,浅羽也吃出了一枚,接着是杨廷,莫荏,浅云,叶殊,就连没长牙的香香都舔饺子皮舔出了一枚。众人慢慢地吃着,一边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季文泰,只见季文泰细嚼慢咽,吃相很斯文,眼看着他碗里的饺子一个一个地减少,还不见动静,大家看着都有些着急。
终于吃到了最后一个饺子,众人已经屏住了呼吸。季文泰看着有些好笑,有那么神吗,他才不相信运气是吃出来的,运气要靠自己的能力,要靠自己去争取。
轻轻一咬,果然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轻轻吐出来,季文泰笑着看了看叶殊,叶殊眨了眨眼睛,也笑了起来。
运气这种东西,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是一人一个铜钱,换得大家开心,比什么都划算。
众人齐齐举起了酒杯,相互祝愿了一番。
杯酒正酣,西边天际忽然亮起了一记火红色的信号弹,不仔细看,就像是朵妖艳的烟花,烟雾一般腾开,隐藏在万千的红绿中,转瞬即逝。
季文泰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杨廷也注意到了,急忙站起身来拉开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看了看众人道:“刚才的那个不知是不是信号弹,我先去军营看看。”
季文泰点了点头,不太在意。
杨廷走了,剩下的人继续欢闹,笑声不断,大有不闹到大年初一不罢休的势头。
可惜欢乐没持续多久,就被一场突来的风雨冲散了,温暖的除夕夜,渐渐陷入冰冷的噩梦中。
夜空陡然打了个闪,狂风急作,漫天的冷雨瞬时落了下来,冷漠无情地泼盖着一切。
两个小兵气喘嘘嘘地跑进了王府,大声直呼着:“王爷!王爷不好了!”
季文泰脸色一沉,急急走了出去。
“王爷!凌函两国前来偷袭,已经攻到了茔南矽山北侧,杨将军已经领兵前去阻挡了,让属下回来报信!”
凌函两国偷袭?
叶殊疾步走了出来,脸色苍白,满眼惊讶。
“怎么会这样?”叶殊声音有些发飘。
季文泰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也会联手。”
“殿下,我……”叶殊颤抖着嘴角,满眼愧疚。
季文泰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叶儿没事,不怪你。”
不知道凌函两国怎么会一起来偷袭,难道他们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难道前番他们爆发的战事,是在做戏?要不然,难道是他们秉承安内必先攘外的思想,进行了第一次国共合作?
不管怎样,总是自己的错。要不是她说的不用出兵,不用耗力,茔州的边防军也不会放了大假,回家过年;城中的兵力守备也不会这么松散,毫无危机感,做不到战事来临时迅速地反应。
叶殊满心的愧疚,看着季文泰微微蹙起的眉峰,默然不语。
忽然间又一个小兵跑了进来,看上去喘得快断气了:“王、王爷……凌函两军有五万之多,杨将军负伤了……阻挡不住,已经退守到茔州城南二十里的落马坡……将军传了口信,让王爷早做打算。”
叶殊闻言心下一惊,还有二十里,敌军很快就要攻进城了!
莫荏先前喝酒喝的有点多,一听到外面小兵的汇报,顿时酒醒了过来,把香香塞给了浅云,急急奔了出去:“王爷,函国兵凶悍无比,我们的人实在太少了,根本抵抗不了,还是抓紧向北边撤退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齐叔他们也走了出来,有些惊惶地问道:“王爷,又要打仗了吗?”
季文泰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看着莫荏沉声道:“抓紧去通知闻守备,让他组织人手,疏散百姓从北城门撤退,暂时到茔北的丛林一带,越快越好!”
莫荏连忙道了声是,急急奔了出去,没跑几步又返了回来,满脸害怕道:“王爷,你不走吗?”
“让你做什么就快去做!再啰嗦军法处置!”季文泰冷着脸。
莫荏犹豫了一下,转身皱着眉头飞快地离开了。
“齐叔,浅云,叶儿,你们也赶紧收拾些东西,太沉的就不要了,抓紧跟着莫荏出城!”
“王爷……”老齐叔看起来有些担忧,迟疑道。
季文泰来不及多说了,厉声道:“赶快!”
香香趴在浅云怀里,忽然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走!”叶殊一脸坚决。
“叶儿!不要胡闹!”季文泰皱着眉头看了看叶殊,转头看着浅羽,“浅羽,赶快带着叶儿去收拾,快点!”
浅羽也是满脸的犹豫,看看叶殊又看看季文泰,不知该怎么办好。
再拖下去,时间真的就来不及了,一个都跑不了。叶殊咬咬牙拉着老齐叔和浅羽她们急急往后院走去,没有回头。
季文泰直奔书房,手脚利索地换上了银灰的软甲,翻开抽屉,把几份重要的文书揣到了怀里,拿起一旁的青锋长剑,脚步稳健地走了出去。
落马坡地形复杂多样,坎坷不平,路两边遍布荆棘,到处是天然的陷阱,极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杨廷在那里应该能抵挡上一阵子,敌军的骑兵也没那么容易就能通过。
大街上一片混乱,有几个不明情形的还在贪欢地放着烟花鞭炮,一听说南国鬼子就要打过来了,连忙丢了魂儿似的跑回了家。好好的又要打仗!大过年的,真是可恨的让人咬牙根!一家老小忙碌地收拾着凌罗细软,越收拾越多,总觉得哪样都是宝贝,哪样都不舍地扔。
南边的城门已经严密封锁起来,只有北边的侧门还开着,闻守备大人正在那里急急地张罗着,疏散着百姓从那里逃出城去。北边的正门不敢开,侧门狭小,大群的人堵在那里,哭爹喊娘,闹哄哄的一大片。各家的百姓都推着个小推车,车上堆着烂七八糟的物什,上面坐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在漫天的冷雨下颤抖地打着哆嗦。一个男人不小心推翻了车,上面的娃娃摔下来疼地大哭,车上的米缸也掀翻了,雪白的大米洒落了一地,浸泡了雨水。男人劈手抽了大哭的孩子一耳光,骂骂咧咧地捧着地上的大米往缸里装,女人抱起孩子来哭个不停,低低的哭声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弱不可闻。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闻守备大人突然不见了,没有了主心骨,百姓们越发慌乱起来,你推我搡地往前挤着,争相要逃出门外。
季文泰赶到南城门的时候,城下已经渐渐汇集了四五千敌军,杨廷和二百多个士兵被围困在城下,背靠着城墙,刀锋对着敌军。杨廷没穿盔甲,肩上两支长箭透体而出,鲜血染红了淡青的衣袍,触目惊心。
一个士兵看到季文泰了顿时急急跑了过来:“王爷!杨将军还在城下边,赶快开门吧!”
季文泰默默地看着下方,良久,转过了头冷声道:“不开。”
城里的百姓还未全部撤出,此时开门,他们再无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