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城,皇宫。
金碧辉煌的昭阳大殿上,十三岁的天启帝高高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上,冻得打哆嗦。一张粉白的小脸早已冻出了青白色,不时地瞄着坐在冷金帘子后面的皇太后,想要早点下朝,回他暖暖的养心殿去。
可惜太后娘娘此时正在为东南一带呈上来的那一堆奏折头疼,实在是顾不上他。
近日里海寇大肆侵犯东南沿海一带,其中尤以建州滈洲为最。小小的一拨海贼还未放在大季国军民的眼里,朝廷打的如意算盘是作壁上观,由着季文泰去和那帮海蛮子交手。建州若是落到望石国手中,季文泰的前路就更加艰难了,所以他断断不会坐视不理。等他打退了望石国海贼,锐气必然大损,到时候朝廷再发兵擒拿之,必然是水到渠成,势如破竹一般不可阻挡。
但是东南一带的富商们却不这么想,京城里的豪门贵胄们也不会这么想。东南沿海一带是季国最繁华富庶的地区,富商贵胄们的产业大都遍布于那里,现在海贼侵略沿海州城,两厢战火纷飞,切身的利益遭到了损害,他们眼看着朝廷竟然还不肯出兵去救援,顿时纷纷诸多不满。一时间,上书请求朝廷发兵建州的奏折堆成了山,有的言辞犀利,有的悲戚涕零,有的推心置腹循循善诱,有的怒气干云痛斥弊端……
“太后娘娘,南江总督胡勉大人发来了第十一封奏疏,漓水两岸的商铺全都关门了,外城战火纷飞,城门也关闭了十多天了;此时正逢着大冬天,老百姓们缺衣少食的,满城的混乱,抢劫事件时有发生,大胆的暴民已经有数十次围攻总督府,讨要一个说法。”李大学士恭声道,“微臣……微臣以为应当尽早往建州发兵,要是再晚上几天,只怕是会发生暴动了。”
“够了!”太后娘娘满腔的怒气,冰冷的声音从暗纱的帘帐后面透出来,吓得一群大臣们垂首侍立,人人自危。
天启皇帝被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看了西太后一眼,小声道:“母后,不过是几个草贼而已,何必如此动怒。”
刑部尚书史修延慢慢走前了一步,朗声笑道:“陛下英明,小小几个草寇,确实不值得太后娘娘动怒。依微臣看来,此事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一件好事。”
天启皇帝向来对这个史大人颇多好感,闻言顿时起了兴趣,:“史爱卿此话怎讲?”
众臣闻言也纷纷抬头,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建州滈洲一带向来都是商贸发达之地,上至高官富绅,下至平头百姓,无不是追求利益享受之徒,奢靡成风!好好的男儿长大了,不爱武装爱算盘,好好的女儿无德行,不嫁兵将嫁富商!甚至是那些豪门贵胄之流!每年让他们捐银子作军费,他们就像割肉一般不舍,斤斤两两,锱铢必较!”史修延迈着方步走了走,一脸不屑的嘲讽,“如今海寇在东南横行霸市,战火纷飞,朝不保夕,总算是让他们知晓了军队与武力的重要性。这一次就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要光想着几个银钱,忘了大季国的天下是从哪里得来的!没有铁血的军队在前方浴血拼杀,他们又何来的发财生意,何来的安逸豪奢?!”
“史大人说的好!”
“就应该让那些低贱的商人们吃点苦头!”
“没有军队,哪来的安宁?!”
“可不是嘛!”
……
这一席激情澎湃的话语顿时就激起了众位大臣的共鸣,想着自己每月拼死拼活地拿着朝廷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俸禄,那些低贱的豪门富商却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心下的不满积蓄久矣,此番终于有人发泄了出来,顿时感觉十分畅快。
西太后坐在帘子后面,听得也是颇为痛快。前番让京城里的那些豪门富商捐资作军费,结果他们都推三阻四的到处哭穷,都是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如今海寇扫了他们的生意,让他们再嚣张跋扈,还不是得跪下来赔脸赔笑地求到宫里。
“史爱卿说的有道理,哀家听了十分欣慰。”西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此事以后就休要再提了,至于到底该怎么办,郑老将军年纪大了,还望史尚书多费费心,多提醒着点。”
史修延微笑着拱了拱手:“微臣遵命。”
户部尚书王明远微微抬头,淡漠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又移开了。
“西北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李大人?”西太后高高坐在帘子后面,淡淡地扫了李晏起一眼。
兵部侍郎李晏起连忙躬身道:“回太后娘娘,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西太后点了点头:“那就好,有劳李大人了。”
“微臣不敢当。”李晏起诚惶诚恐。
西太后轻轻笑了起来,圆圆的杏眼闪烁着幽暗的光芒,看上去阴冷透骨。
“哀家过几日要去滈洲行宫一趟,陛下的功课可不能落下了,有劳屈太傅多费费心。”
天启皇帝一听这话就苦起了脸,不过想到母后教导他的话,做天子要有威严,喜怒不形于色,连忙又板起了脸孔,沉默不语。
长眉细眼的屈太傅连忙拱手,一脸恭敬道:“太后娘娘请放心,老臣一定不负所托。”
“嗯。”西太后点了点头,转而又看着李晏起,淡淡道,“李大人,哀家准备带着长公主一起去滈洲一趟,也好让她和文馨太后娘娘见见面,叙叙旧,别让人家说哀家这个老太婆不通情理。”
李大学士闻言连忙俯首:“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可是我朝天赐的福气。”
一群大臣们也纷纷跟着拍马屁,将太后娘娘夸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李晏起心下里痛苦不堪,西太后知道他对长公主情根深种,这么做,分明是想把长公主软禁起来,作为控制他们父子的把柄。
低头间看到了父亲朝他使的眼色,李晏起怒沉了一口气,默默低头道:“微臣偕长公主恭侯太后娘娘尊驾。”
冬日的阳光稀稀疏疏,静静地洒在巍巍的深宫里,划过了琉璃淡彩的屋瓦,扫过了朱红脱落的宫墙,落下了一地斑驳的暗影,有些苍凉的冷意。
是日正是腊八,晚间宫里赐了宴,众位大臣们酒足饭饱后聆听了太后娘娘的谆谆教诲,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打道回府了。
腊月里的金水江早已经冻上了,落了一层白白的冰雪,看上去淡然而沉静。转过了人群熙攘的临水街,渐行渐远,渐渐到了一处幽闭的小巷子。
一顶松青轿子颤悠悠地停了下来,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大人?”随从掀起了一角帘子,脸上有些紧张。
史修延抬起了嘴角,一脸讥诮的笑容走下了轿子。
“王大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府,莫不是想和在下共饮一杯?”史修延笑得风清月淡。
王明远默默地站在路前方,脸上的表情比这夜色还要阴沉。
“我不管你拐了那笔银子想做什么,如果你敢对她不利,我会杀了你。”
史修延似乎对这冷冰冰的威胁丝毫都不在意,慢慢地笑着又走前了几步:“怎么,你是害怕了吗?想威胁我?”
王明远一脸的沉静,依旧是面无表情:“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呵,”史修延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腌臜事,到时候捅出来了,看看到底是谁死的比较快!王兄,别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那个女人心肠比蛇蝎还要狠毒,你若是挡了她的前路,她第一个不留你!”
话音未落,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就架到了史修延脖子上,王明远的眼神冰冷到极点,脸色阴沉的恐怖:“不要试着挑战我的耐性!”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史修延笑得灿烂,“没本事你就躲开!你这只可怜的走狗!”
王明远眼神一暗,横剑就在史修延脖间拉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你在中州做的事,最好给我擦干净了。这次我饶过你,不要有下次。”
说完,王明远缓缓抽回了长剑,在史修延绛红的官袍上擦了擦血迹,还入鞘中。淡淡地看了史修延一眼,那目光就像是看一个死人,王明远转身上了轿子,慢慢地越走越远,转过弯不见了。
夜晚的凉风冷飕飕的,史修延抬手抹了抹脖间的血迹,出了一身的冷汗。
翌日清晨,驸马府前铺上了红毯,两队侍卫垂首肃立着,气氛庄严。远处有路过的百姓悄悄探头打量着,却不敢走近一步。
随着一声号角,金灿灿的皇家马车缓缓停立在门首,一群人连忙跪伏在地上高呼娘娘千岁。
西太后坐在马车里,隔着淡纱的帘子,轻轻挥了挥手。
李晏起扶着长宁长公主站起身来,一步步慢慢往前走去。
渐渐到了马车前面了,李晏起轻轻握着长宁的右手,满眼的不舍。
“公主殿下……”李晏起默默地看着长宁,欲言又止。
长宁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默默抽回了右手,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
滈洲行宫。
正午的阳光十分晴好,青青的雪松在微风里晃动着,连带路旁的积雪也染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芒,看上去暖融融的。
随着一阵咔哒咔哒的马蹄声,两队士兵在行宫前面停了下来,后面跟着一架马车,两个小太监连忙凑上来撑起了华丽的伞盖,垂首静候。
西太后带着长宁长公主下了马车,自有四个小宫女跟在后面托着裙裾,以免被泥土弄脏了。缓缓踏上玉石的台阶,慢慢跟在两个引路小太监后面往大殿后苑走去。
进了正中的大殿,穿过一道悠长的后堂,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青衣的小宫女在默默地扫撒,一看到来人的架势,连忙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后苑的门厅正开着,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正中摆了一尊面相慈悲的佛像,一个白色的人影默默跪坐在垫子上,闭着眼睛,手上捻着一串手珠,面容沉静。
西太后默默地看了半晌,午后的阳光亮亮的晃眼,她有些神情恍惚,那个人真的就是昔日的文馨皇后吗?满头的青丝已然全白了。
轻轻抬步走上了台阶,西太后静立在门边,缓声道:“姐姐,你还好吗?”
文馨太后手上的念珠微微顿了一下,没有睁眼,又默默地捻了起来。
长宁长公主早已是泪流满面了,轻轻迈步走进屋里,默默跪在文馨太后身边。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满头银丝,就像雪一样白,一样纤尘不染,那曾经美丽的面庞已然苍老,眼底眉间淡淡的,长了皱纹。
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下来,长宁轻轻勾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轻声唤道:“母后……”
手上的念珠停了,文馨太后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长宁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宁儿……”文馨太后眼里泛起了泪光,轻轻抬手把她搂到了怀里。
长宁努力地压抑着哭泣声,却还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不尽了。
西太后默默地转过了脸,走开了。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抬来一张软榻,西太后在软榻上坐了下来,看着满园空荡荡的苍白,有些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的哭声终于静了,文馨太后牵着长宁长公主走了出来,缓缓走过长廊,走过西太后身边,视她如空气一般,不在意。
“姐姐。”西太后淡淡地唤了一声。
文馨太后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领着长宁往前走。
“姐姐。”西太后面色不变,又唤了一声。
脚下微微一顿,文馨太后站住了。
西太后站起身,缓着步子走了过来,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文馨太后,微笑道:“姐姐,好久不见了。”
文馨太后淡淡一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姐姐,你恨我吗?”西太后静静地看着文馨太后,看到她满头的白发,脸上抹过了一层悲戚。
“恨。”
“我知道姐姐你恨我,”西太后点了点头,“所以我一直不敢来见你。”
文馨太后轻笑。
“姐姐,我把宁儿带来了,让她陪陪你,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文馨太后转过了头,第一次正眼看着西太后:“陛下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西太后摇头。
文馨太后慢慢笑了起来:“因为我要替陛下看着,亲眼看着你是怎么死的。等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西太后默然,唇边慢慢浮起一丝苦笑,不再说什么了,转过身慢慢走过长廊,淡紫洒金的长袍拖在木制的地板上,铺展了一世的华丽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