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东方的天色将明未明,肃州城里一片宁谧。
不过在城北边的校场上,白蒙蒙的晨雾里却是一列列军容严整的队伍,冰冷的杀气在夏日清晨的雾气里,冷得像冰。万千人排列在校场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像是还沉浸在睡梦中一般,安宁而美好。
季文熙右手按着腰间的长剑站在正前方的高台上,默默地看着东方将要升起的太阳,一言不发。从四更时分集结完队伍一直到现在,他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白茫茫的雾气在他银灰冰冷的铠甲上凝结,变成一道道清亮的水珠,滑落下来。
刘封满脸焦急地站在高台下面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西边的城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悄悄地走到季文熙身边,刘封低声道:“殿下,二夫人她还没有回来。”
季文熙默默地站在那里,依然是面无表情。
刘封忍不住想再说点什么,微微犹豫了半晌,暗暗叹了口气又退下去了。
自从昨日里得到了消息,说是叶小姐嫁给了萧王爷,两人已经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之后,玄王殿下就愣坐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而塞娅郡主也不让人省心,常常深夜里跑出去搞阴谋,再行色匆匆地跑回来,季文熙却只作不知。如今倒好,前天夜里偷偷跑出去,连回都不回了,只怕是要出事了。
这时候,东方亮起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一轮金黄的太阳渐渐从地平线升起,驱散了朦胧的朝雾,摇身洒出万丈光芒。那金黄的阳光夺目而刺眼,瞬间给大地镀上了金边,季文熙慢慢抬起眼帘,墨色的眼眸闪烁着幽沉耀眼的光芒,冰冷而凛冽。
“出城。”季文熙简短地下达了命令。
声音不大,但是在静悄悄的校场上,听起来却十分清晰。
万千士兵默默地服从命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出了校场,缓缓往北城门行进。
季文熙走下了高台,还未上马,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那是他派出侦察的斥候。
“王爷!”脸色煞白的斥候翻下马急急走上前来低声道,“王爷,纥丹戎骑全部出动了,正从西边包抄过来,总计十万余人!”
季文熙微微皱了皱眉,面色不变,沉声道:“知道了。你留下下达命令,守城军全部撤出城以后,城门立即上锁,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三日内不得开城门!”
“是!”送信的斥候拱手行礼,退下了。
刘封听到了斥候的汇报,早已是心惊胆战起来,连忙紧步走了过来,急声道:“殿下!纥丹的戎骑竟然有十万之数!我们要如何抵挡?!护卫军总共还不足……”
“闭上嘴!”季文熙星眸冷酷起来,厉声呵斥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刘封顿时胆寒起来,连忙噤声。他倒不是害怕季文熙真会杀了他,只是在担心眼下的情况,那十万纥丹戎骑要如何抵挡?!
长长的号角吹响起来,苍羊角辽远的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空不住地回响,悠长的余音中透着一丝丝寂寞和苍凉。一列列西北护卫军在长官的带领下迅疾地往北城门外行去,整齐的步伐,飞扬的旌旗,士兵们紧握着手上的钢刀长矛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一直向前走着,无所畏惧。
他们不知道纥丹戎骑为何对肃州发动了突然袭击,不知道袭击的敌军兵力足足有十万之多,也不知道等在他们前方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激烈又悲壮的战斗。他们只知道要跟随着玄王殿下去大战一场,就向往常的无数次战斗一样,奋力拼杀,勇猛无畏,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他们作为一名大季国士兵的无上荣誉和尊严。
季文熙打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速度不快也不慢,东方的太阳越升越高了,炽热的阳光白花花的一团晒在地面上,满地浮土飞扬,空气里开始燥热起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身后跟着他的部下,那些都是对他无比忠诚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也毫无怨言的最忠诚的部下,可是他在做什么呢?他即将带领毫不知情的他们走向一片绝境。一万人打十万人,如果敌方是胆小疲软的前南凌军队,或许他们还有胜利的可能。然而可惜的是,他们将要面对的并不是前南凌军队,而是向来以勇猛剽悍狠辣残酷著称的纥丹戎骑,十万纥丹戎骑!
季文熙不知道西太后和纥丹国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但是从塞娅郡主突然嫁过来之后,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在塍州打黑蛮子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所有的部署,只是现在看来,他恐怕是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了。塞娅最近频繁活动,直至前夜彻底不归,那就是最明显的信号,明显到无需再隐瞒——这一次他们不会再留他了。强悍残暴的嫃颜部落曾立下誓约,十年之内对大季国边疆秋毫无犯;塞北吐浑部落已被扫荡到关外三百里之外,元气大伤;东北塍州的黑水蛮夷被打退回黑水河以东,再不敢接近黑水岭一步;唯一还有隐患的西北纥丹国又与西太后私下里达成了约定,现在的他对于朝廷来说已经没用了,留着他反而会变成季国目前稳定平衡局势的最大威胁。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纥丹国这次发动了十万大军袭击肃州,其目的就在于要把他和他的死忠的部下一网打尽,为姚氏一派巩固朝政消除掉隐患。只要他死了,姚氏一派就不用再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构成威胁,也不用再担心他会阵前倒戈,重新站到季文泰那边去。而作为同等的回报,朝廷将会放弃雁沙关以西的所有土地,二十万顷戈壁滩连带十万多顷的草原,一起划归到纥丹国的版图里,纥丹也将终于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水源,塔北的河套地区。
既然这次是注定了要决一死战,那就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吧!想到这里,季文熙释然了很多,唇角又挑起了原来那满是不屑的笑容,刀削一般俊朗的脸上写满了英勇的无畏和自信。
纥丹国抱着平扫疆域的心态来,这一战以后,如果纥丹赢了的话,那这十多万顷的肃州之地就将成为他们新的领地了。只要他带着士兵们离开肃州城往东走,纥丹必然不会强攻肃州城,那样子即使打下来了也不过是一座焦土遍地颓壁残垣的废城,没有丝毫用处;倒不如等到战乱结束以后,季国朝廷的檄文下来了,整个肃州城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不必费吹灰之力。所以不用担心肃州城会遭受战乱,只要他们走了,肃州城也就安全了。
季文熙回头看了看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后方的那座不高的城池,苍茫广阔的戈壁滩上,那一座孤立的城池凌然面对着边疆肆虐无情的飞沙和风暴,灰色老旧的城墙上写满了数百年的沧桑和变袭,然而不变的,是那永不退却的坚决与绝然耸立的不屈,怎样失去的,就要怎样讨回来,那是大季国的城池,永远不会改变。
掉转了马头,季文熙缓缓举起右手,让队伍停下来。苍茫广阔的戈壁滩上,万千士兵静静站在那里,眼里闪烁着光芒,等候着聆听他们的殿下训话。
“士兵们!”季文熙翻身下马,右手握在腰间的长剑上,声音洪亮,“知道等候在我们前方的,是什么吗?”
没有人说话,一阵风轻轻地吹过,吹起地面上的一层浮土飞扬,带起士兵们帽盔上的红缨,轻轻地飘动。季文熙默默地注视着那些士兵们,那一张张年轻又黑瘦的脸庞,那一个个挺拔又坚决的身影,他们正处在最好最强盛的年华,可是他即将带他们走上血腥的沙场,或许再也回不来了。他们是大季国最优秀的战士,是大季国最勇猛最忠诚的部队,他们曾保卫过皇城的安危,平定过南函的叛乱,征伐过塞外异族的侵袭,悍守过辽荒北地的疆土,他们都是大季国的功臣!他们并没用做错过什么,可是季国的朝廷却最终抛弃了他们,只因为他们效忠的不是姚氏一党,却是他,季文熙。
就因为跟着他,所以他们都走上了绝路,再难在夹缝里生存。
眼里不觉间有些潮湿起来,季文熙压下满腹的悲愤,沉声道:“士兵们!等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比我们以前经历过的所有战役都要艰难!”
季文熙用上了最大的音量,面容严肃而坚决:“纥丹国出动了十万戎骑来围剿我们,势必要把我们全部灭掉,一个不剩!我们不能拖累城中的百姓,所以我带着你们出城了,我们要一路往东走,一直走到戈壁滩深处,在那里和敌人展开一场输死决战!我们只有一万兵力,我们没有粮草补充,我们也不会有援军了。因为朝廷怀疑我拥兵自重,怀疑我对朝廷不忠,怀疑你们是我的叛军,所以要把我们全部灭掉。因为跟着我,所以你们都活不成了!”
默默地看着一脸惊骇的士兵们,季文熙慢慢地说着,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们都是大季国最勇敢最忠诚的士兵,是大季国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现在你们陷入了绝境,是季国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前方是九死一生的战场,或许只有死亡,连一生都没有了。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愿意留下来的,那就跟着我走向那一片厮杀的战场,用鲜血和生命去和敌人拼死决战,上了战场,就绝不允许害怕和退缩!不愿留下的,现在可以掉头回肃州城里,以后安安稳稳地做一名普通百姓,远离是非,远离战场,本分度日。”
“现在想走的可以离开了,我不会怪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季文熙说完,在万千士兵面前弯下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风静静的,苍凉的戈壁滩也静静的,万千士兵默默地看着他们的殿下,面上有惊讶,有犹豫,有彷徨,有怀疑,却最终都汇集成一种表情,那就是英勇无畏的坚决。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万千士兵紧咬着嘴唇,毅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重重地单膝跪下,用满腔最洪亮的声音厮声呐喊道:“誓死效忠殿下!”
“誓死效忠殿下!”
……
如海潮一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高昂激烈地冲击着碧蓝的云霄,连苍茫的大地也为之震动。
季文熙默默地看着他的士兵们,心下里升腾起满腔的骄傲,那就是他的军队,不怕流血,不怕死亡,勇猛无畏,豪气干云!那就是他的军队。
眼里微微闪过一丝泪光,转瞬即逝,季文熙翻身上马,右手一挥,没有多说一个字:“士兵们!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