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历天启五年的秋天是一个多事之秋。
自从季国与纥丹国爆发了巴萨克之战过后,季国失掉了祁州以西三十万顷土地,元气大伤;不过纥丹在这次战役中也没占到多大好处,不仅折损了半数以上兵力,并且在他们进犯季国西疆的同时,纥丹国本境也遭到了栦缮国的突袭。纥丹戎骑彼时还在季国西疆鏖战,回救不及,纥丹都城云阳城发急报奔向东边求援,孰料坨坨国翻脸毁掉了十多年来与纥丹和平相处的协定,伙同漠北草原上的吐浑部落结兵围攻纥丹云阳城,一南一北与栦缮国拼死争夺,几有将纥丹三国瓜分之势。
纥丹国穆迟可汗在巴萨克之战中被杀,死因不明,传言最多的版本是被季国征北大将军玄亲王一剑穿心而死;然而英勇如玄亲王其人,亦在此战役中身亡,大季国痛失一员良将英才,满朝哀戚,举国悲痛,为其举法事七七四十九日过后,葬入皇陵;然后世亦有传言说玄亲王其实未死,皇陵内玄王墓室中不过区区衣冠冢,蒙晦世人。
玄亲王究竟死没死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的是,在西北护卫军退守巴萨克城下求援的时候,城中驻有三万兵马却踞城不出,致使西北护卫军全数覆灭于纥丹戎骑十万铁蹄之下。于是乎,巴萨克城的主子——柔西萧氏,顿时就变成了季国全民的仇敌。
季国朝廷当即发布檄文昭告天下,收回巴萨克城的控制权,同时宣布了天启皇帝陛下的仁慈诏书,免掉萧氏一族死罪,仅削其袭位贬为庶民,以追慰萧氏一族往日的功绩。原本这一举措足以使皇族的威望更上一层,无奈彼时大季国境内战乱四起,黎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光顾着四处逃命去了,哪里还有闲心去膜拜称颂皇帝陛下的仁德英明?西疆流民叛乱造反,东北塍州关外的黑水野蛮人卷土重来,东南沿海一带海寇猖獗,欺世横行,中土漓水一带已经有半数落入平王季文泰的掌握之中,举国遍地燃起了战火,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
当巴萨克之战轰动了全国,朝廷割让西北三十万顷疆土拱手让给纥丹,玄亲王的死讯传到了柳州,平王殿下暴怒了,挥兵十万攻上中州,举大旗誓斩萧氏以泄其心头之恨,以慰玄亲王在天之灵。然而熟料到萧氏墨林军一反其铁血勇猛的军容风范,只守不攻,节节败退,一路退出中州退出中原退回到雪线以上,一直退回了柔西去。
这就让人费解了。
柔西萧氏既然放任季氏西北护卫军被屠戮而不救,其心昭然若揭,然而为何又在平王的打压之下毫不反抗?
对于这一段混乱的战事,后世的史书中鲜少有记载,有也不过是三句两句的一带而过,语焉不详;不过在一些私下里流行的野史杂书中对此却颇多记载,故事离奇百怪,缘由变化无穷。市井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长年备着这一个精彩的段子,每当人多了就拿出来讲,从晨讲到昏从冬讲到夏,变化着无数个版本,怎么讲都讲不厌。
有的版本说萧亲王愧对季氏皇族,一听到平王殿下的旗号就吓得闻风丧胆,一路灰溜溜地退回到柔西去了;有的版本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早早在西北扎下了伏兵,柔西告急,萧氏无奈而退守老巢;有的版本说平王其人看起来睿智过人,实则是阴险狡诈无比,原本是萧氏一族攻下了中州之地,替他扫平了中土之地的朝廷势力,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中州之地既然已经平稳下来,自然不需要再留着萧氏碍眼,什么巴萨克什么玄亲王,都不过是平王和萧氏反目的一个好借口而已……
其实这些故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因为其中牵扯了大量的皇族贵胄间的秘辛,非寻常的老百姓所能评头品足的,所以讲归讲,却都是讲的很隐晦。不过即使再隐晦,其实说的是谁人都知道。于是乎讲故事的人讲的兴头十足,听故事的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一群老百姓议论着天潢贵胄们的八卦,万分的有趣。
不过故事听得久了听得多了也会腻的,然而有一个版本却是令人百听不厌的,因为这一个版本着实是十分香艳。
话说平王殿下率领着十万大军一路攻上中州城,萧亲王神情萧索地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那拨马迎立的傲然身影,心下里有些怅然失落,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欣慰与喜悦。他为何要让巴萨克城拒不支援,为何眼睁睁看着玄亲王惨死疆场,为何以身背负起漫卷千古的骂名,其实只为了远处的城下那一抹银灰色的身影,为了他,甘愿赴身黄泉碧落九死而不悔,愿为他前进的道路上扫平一切障碍。萧王爷轻轻太息了一声,望着那人清冽的面容,英姿勃发的身影,飘若谪仙一般的从容洒脱,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回想起当年的皇城宫变,萧亲王明明有千百种机会逃出皇城回到柔西,他却迟迟不肯走,只因为平王殿下还围困在皇城之中。传言平王殿下因为好男风的罪名惹怒了天颜,萧亲王心下里十分愧疚,若不是为了他,平王殿下拼死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最终也不会被贬到民兵营里吃苦受累做那巡夜的更夫。一生能得到一个真心人抛却性命去相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萧亲王浴血奋战了十二个时辰,终于把平王殿下安全救出了皇城,并且一路尽心护送到茔州,就紧紧地贴在柔西边上。
现在平王殿下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党伐势力,割据称雄,一日强似一日,萧亲王知道,平王殿下他必将纵横四合,君临天下。所以他愿意默默地为他奉献着,只要他开心就好,不求回报。他为他对抗朝廷一年多,他为他平掉了中州云州,他为他解决了玄亲王的隐患,如今,他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来讨伐他了,当初他可以为了他不远千里来了中州,那么现在,他也可以为了他不声不响离开中州。
长风浩荡的城墙上,萧亲王默默回看了平王殿下一眼,转身一步步走下城楼。他下令,全军退出西城门,返回柔西。
说书的老儿摇着头抚着胡子露出满脸的沉痛之色,语气十分沉重地说道:“当平王殿下领着十万大军进到中州城的时候,阡陌交通,安宁平静,只是那里再平和美好,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人了。”
围坐的众人无不听得屏住了呼吸,一颗心似乎是被紧紧地揪了起来,一直沉入到那万分凄美又哀伤的情境中,似乎是也感到了那份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后来呢?”一个年轻人忍不住问道,两个眼眶朦朦胧胧的,声音也在哀伤地颤抖着。
“唉……”说书的老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平王殿下一路追出了西城门,一直追出了三百里才追上萧亲王。平王殿下问他,为什么要走?萧亲王苦笑道,不走又能做何?如今已到了这般田地,他已是全天下的罪人,曾经的那个人已经走远了,再不复当初,他的心也已经不在了。”
“平王殿下也是满脸的痛色,他苦苦地挽留着,问萧亲王,不走好吗?”
说书的老儿瞟了一眼面色紧张的众人们,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知道萧亲王说什么了吗?”
“不知道。”众人连连摇头,急声要求着让他快点讲下去。
说书的老儿满脸得色,又抚了抚胡子喝完了一整杯子茶水才开口慢悠悠地说道:“萧亲王说,你能找到我失落的心吗?只要你能找到,你做什么我都答应。”
一直到听完了这句话,众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面上的神色缓解了下来,默默的一阵唏嘘不已,故事讲完了,围着的人们也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水一口气喝下去,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轻轻抬眼打量了一番那个说书的老儿,此刻他正欢喜着满脸的褶子数着陶罐里的铜钱,一点都没有发觉有两个人正在不远处窗边的桌子上打量着他。
“殿下!此人满口胡言乱语,要不要属下去教训他一顿,让他老实一点!”青布衣衫的年轻人低声说道,左手暗暗握紧了茶杯子,险些捏碎了开来。
“不必了,走吧。”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黑色袍子的年轻人,相貌英俊而不失威严,举止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度。
说着就起身离开来,青衣的随侍连忙在桌子上丢下一块小银,跟了上去。
两人迈步在灵州城的大街上走着,街上的行人不多,偶尔有来来往往的人走过,步履间透着一股淡然从容的沉稳之气,让人心里也平和了下来。
自从萧氏的墨林军退出中州云州一带以后,中土之地已经完全落入了平王季文泰的掌控之中,包括灵州在内。中土之地本就是季国境内最平和安稳的宁静之地,向来战乱纷争少,最容易安抚。只要平王的兵马不做出什么抢掠攻伐的扰民举动,中土的人也就不会怎么反感他们,抵抗他们,反正都是姓季的家里的,跟着谁都一样。所以如今的灵州城虽然落到了朝廷上所谓的乱党手中,却并没有怎样的慌乱,依旧是该怎样就怎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两人正走着,忽然间看到前面胡同里溜出来一个粗胖的身影,鬼头鬼脑地四周乱看着,一边溜溜地往前走,他没戴帽盔,但那一身衣服明显是军中新发下的军服。
微微皱了皱眉,黑衣的年轻人迈步跟了上去,两人都被那粗胖的身影吸引了目光,一路跟随了去,想看看这个新征收的民兵是要干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一路转过了两条胡同,那个粗胖的身影看看四周没人,转身就进了一家当铺。后面青色黑色的身影微微等了一会儿也进去了,反正穿着便服没人认得出来,便装作也去当铺的客人,进了屋里就往西边墙上那几幅山水画看了又看,似乎是想收购的意思,一边悄悄地观察着那边的柜台。
“老板你别开玩笑了,看看这块玉佩的成色和质量,一看就是上乘!怎么会只值五两银子呢?!”那个粗胖的身影整个儿趴在柜台上,压着粗嗓门说道,“你再好好看看,至少也得有五十两吧!”
柜台后面的老掌柜眼角遍布着褶子,不过那不大的眼睛却转的十分活络,里面满是精光,只见他轻轻捏着一块小巧的玉佩又打量了一圈,砸吧了下嘴皮子说道:“不瞒这位客官,玉确实是块好玉,若是上面没有字光有画,那你要一百两我也给你。只是你看看这玉上面有名字,若是对那玉的主人自然是意义重大,但是对于别人,那这块玉就算是废了。有谁会买一块刻着别人名字的玉呢!”
“谁说这玉废了的?!”粗胖的汉子一听就急了起来,粗着嗓门嚷嚷道,“你怎么知道那两个字是名字的,说不定是个‘平安’‘吉祥’之类的意思呢!一样能值钱呢!”
老掌柜无奈地磕着指甲点了点那块玉佩:“你看看这两个字,‘叶殊’,姓叶名殊,可不是个名字嘛!”
西墙边那两个看画的人顿时就被这个名字震住了,青衣的年轻人转身就要奔过去,被那黑衣的年轻人挡住了,面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只听那老掌柜又砸吧了下嘴问道:“哎,我说这位客官,不知这块玉佩是从何得来的?不知这‘叶殊’二字可是客官的尊名?又为何要将玉佩当掉?”
粗胖的汉子一听那老儿问起了玉佩的来源,不由得心虚起来,连声道:“不是我的名字,这是我一个亲戚的玉佩,家里有些急用,不得已托我来给当掉了。”
老掌柜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信还是假信,只见他拨了拨算盘珠子说道:“既然是有急用,那就给你算成十两银子吧,不能再多了。”
那么漂亮的一块玉佩才卖十两银子,粗胖的汉子满心的不情愿,可是急着还赌债,有总比没有的好,反正是不亏本的买卖,咬咬牙就卖了吧。想到这里,粗胖的汉子点了点头,接过来白花花的十两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转身就急急地往外走去。
黑衣的年轻人暗暗点了点下巴,青衣的随侍立即领会了,转身走出门外一路尾随了上去。
“这位客官,想收画吗?”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掌柜一脸灿笑着迎了上来,刚才就看到这位客人了,虽然衣着平凡普通,不过一看那通身的气派就知道是个不可多得的金主。
“不收画。”黑衣的年轻人淡淡一笑。
满脸褶子的老掌柜顿时就愣住了,心下里纳闷了,不收画刚才看得那么起劲干吗?都快要趴到墙上去了。
“把你刚才收的那块玉佩拿来我看看。”
“啊?”老掌柜又呆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来桌上的那块玉佩递过去。
黑衣的年轻人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只见通体莹白的玉佩背面是一圈繁复美丽的花纹缠绕着一个“福”字,正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两个温润小字——叶殊。
掌心微微地一颤,轻轻抿起嘴角,墨色的眸子里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深深的波澜,似乎有什么光芒在闪动。
“客官,你这是……”
老掌柜忍不住开口,话还未说完,只见柜台上摆上了一张银票,低下头使劲擦了擦眼睛看看清楚,没错,上面确确实实写着一千两。
再抬头,那个黑衣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