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了以后,各位大臣三三两两离宫回府,一路上低声耳语,担忧着京中的局势。
李大学士慢腾腾地落在最后面,看到人都走远了,连忙吩咐轿夫掉转方向,转头往东大街去追郑老将军。
半个时辰以后,李大学士和郑老将军面对面坐在一家门面平常的狗肉馆里。
桌上摆了一大盘热腾腾香喷喷的刚出锅的香肉,另外还有一盘花生米几碟小菜外加一壶老白干。
郑老将军提起筷子夹了块香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睛陶醉地嚼着,李大学士连忙给他倒了杯酒,一脸讨好的笑。
郑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没有喝酒,放下筷子淡淡道:“李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没事没事,郑老将军您先吃吧,这香肉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李大学士一脸灿笑道。
“没事?”郑老将军冷笑了一声,“既然没事,那老夫就先回去了,公务繁忙,今日就不陪李大人尽兴了。”
“哎……郑老将军慢走!”李大学士一听他要走,顿时着急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下官有事,有事……”
讪讪地笑了一会儿,李大学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面色沉重地说道:“下官惶恐,还请郑老将军指条明路。”
“李大学士这是说的什么话?”郑老将军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笑道,“李大学士可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要说起来,老夫还要多多仰仗李大人呢!”
“不敢不敢,郑老将军言重了!”李大学士连忙摆着手,一脸苦笑道,“下官那点事情,郑老将军您还不清楚吗?什么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还不是仰人鼻息的一条狗!”
说着说着,李大学士眼睛就红了起来,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就喝了下去,叹声道:“下官这次腆下脸来求郑老将军,就是想让将军给在下指条明路。下官死了不要紧,已经活了五十多年,罪也受了,福也享了,不奢求什么了。只是下官膝下里只有晏起这一棵独苗,他虽然不成材,却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还请郑老将军救救我儿,给我们老李家留个后。郑老将军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没齿难忘,在下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一定天天替您老人家烧香拜佛,为您祈祷长命百岁。”
李大学士热泪盈眶,说着就要俯身下拜,郑老将军连忙扶住他,叫他先起来再说话。
听到他说给老李家留个后,郑老将军心下里也不是个滋味,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老李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给你一句话,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了。”
李大学士闻言眼睛一亮,脸上忍不住地欢喜起来,连忙应声道:“是是是……”
手指在油腻腻的桌子边上磕了半晌,直等得李大学士脖子都快抻直了,郑老将军才压低声音幽幽地说道:“不知李大人可会养花?”
“养花?”李大学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不由得抓着耳朵讪讪地笑道,“下官家里倒是养了几盆花,可惜不会侍弄,养残了就扔掉,然后再去街上买几盆新的。”
“这不会养花可不行啊,”郑老将军砸吧了下嘴,说道,“养花之道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李大人要回去仔细研究一番,揣摩揣摩,遇上什么不懂的问题,倒是可以去找怀仁当铺的颜老掌柜请教请教。”
先前听说怀仁当铺的少东家要接老爷子回京一起过年,如今颜老掌柜已然是回来了。李大学士琢磨了半晌,突然激动万分,喜极而泣道:“多谢郑老将军的救命之恩!您老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记下了!”
郑老将军连忙摆了摆手让他噤声,面色淡淡道:“老夫什么都没说,李大人也不必介怀,你我二人不过恰巧路过此地,吃了一盘香肉而已。”
“对对对!”李大学士连忙讨好地笑道,“吃了一盘香肉!”
辞别了郑老将军以后,李大学士没有坐轿子,慢悠悠走到花鸟巷子里逛悠,东瞧瞧西看看,最后挑了一盆金灿灿的腊梅宝贝似的抱在手里。后面跟着的轿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老爷这是怎么了?
回府以后,李大学士屁股还没坐热,连忙就换了身不起眼的便装,抱着花盆悄悄从后门溜了,连个随从都没带。弄得摆好了饭桌等着开饭的李老夫人纳了闷了,怀疑自家老爷子是不是老来风流,去哪个花楼子里鬼混去了。
不过现在的李大学士可顾不上那种花花心思,命都快没了,还花楼子呢。从后门溜出去以后,李大学士瞅了瞅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一路压低了黑色瓜皮帽子顺着墙根走,转过两条长路又三五条胡同,摸到了怀仁当铺的门上。
看到进来的老头衣帽不扬的,当铺里的伙计斜着眼睛瞟了瞟他怀里抱着的那盆花,心下里想着这个老头该不会是来当这盆花的吧。那盆花虽然看上去花朵灿烂的,却也不过是个三贯五贯的事,值不了几个钱,若是让掌柜的看到了,肯不肯收还是另一回事呢。
“这位伙计,你家掌柜的在吗?”李大学士十分客气地问道。
“我家掌柜的出去了,你要当这盆花吗?劝你还是省省吧,值不了几个钱。”小伙计满脸不屑地说道。
李大学士左右环视了一会儿,这会儿正是大中午,铺子里没什么人,街上也没什么人,便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你家老掌柜在吗?我想向盛老掌柜讨教一些养花的方法,能否劳烦小兄弟给通报一声?”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来两锭银子塞到小伙计手里。
小伙计暗暗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呀,顿时就换上了一副笑脸,十分殷勤地说道:“老先生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家老掌柜这两天正好来铺子里看账本,现在正在后堂用午膳呢!您稍后,我这就去给您通报一声,看看老掌柜的有空了,就带您过去!”
李大学士连声道好,看那个小伙计转身去了后堂,慢慢在铺子里踱着步子,心下里有些紧张。
不一会儿,那个小伙计回来了,说是要领他去后堂。
李大学士连忙抱起来花盆跟在后面,一路穿过弯曲的长廊,渐渐到了后面一处开阔的院子。院子天井里面摆满了木头架子,上面罗列着各种稀奇珍贵的花草,即使在大冬天里,也是一片葱茏茂盛,花香扑鼻。
正屋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位头发银白的华服老者,身材中等,神态清矍,眉目深邃,正是传闻中不多见的颜老掌柜。
“不知李大学士前来,颜某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赎罪。”颜老掌柜拱手一礼,俯身就要拜下去。
李大学士连忙上前扶住他,连声道:“颜老言重了,在下不过区区一介无能之辈,当不得颜老如此大礼。”
颜老掌柜放下手微微一笑,也不再多礼,将李大学士请进了屋里。
宾主落座,颜老掌柜让下人上了茶水,慢悠悠地掀着茶杯盖子,满脸的意态悠闲。
李大学士却有些坐不住了,微微咳嗽了两声,试探着说道:“听闻颜老在养花方面多有心得,在下此番前来,正是想讨教一些养花的方法。”
颜老掌柜闻言眼里精光一闪,又很快隐藏起来,他淡淡地瞟了李大学士一眼,又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说道:“哦?没想到李大学士也是爱花之人,老朽失敬了。不过这讨教的话,老朽可不敢当,闲着没事养两盆花而已,不敢说什么心得不心得。李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老朽自当尽力。”
李大学士尴尬地笑了半晌,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抱来的花盆说道:“不瞒颜老,在下家里养了几盆花,没几天就叶子全掉了,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一盆能过了冬的。这不是,前两天又去寻了盆腊梅,实在是喜欢的紧,怕它又败了,特地来请教一下颜老,这花到底要怎么养,才能熬过这个冬天?”
颜老掌柜端起来茶盏喝了一口,微垂着眼帘掩饰掉他的惊讶,心下里快速地琢磨起来,放下茶盏,依旧是一脸平静地说道:“听李大人这么说来,想必是浇水施肥,修剪侍弄的太勤了。其实这花草也是有灵性的,就像这人一样。你若是对它太好了,呵护的无微不至,那它就会变得娇弱无比,哪里还能抗得了严寒?再说说你这盆腊梅,梅花性子高洁,原就生着一身不畏严寒的傲骨,你若天天把它供在温室里,好水好肥地养着,再坚实的傲骨都会变得软塌塌了。别说过冬,来一场霜降它就撑不住了。”
李大学士听得云里雾里的,半天也没有从这话里听出来什么弦外之音,不由得苦着脸问道:“在下愚钝,还请颜老明示。”
眼角的皱纹又紧了紧,颜老掌柜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明白说来,其实也简单。你这盆腊梅要想过冬,那你就不能护着它,就把它摆在外面,让它经历风雨,接受磨练,等它自己慢慢长大,变强变壮了,那它自然能够保护自己,安全渡过这个寒冬。”
看到李大学士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颜老掌柜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往前挪了挪,说道:“李大人的一片爱子之情,老朽深为喟叹。贵公子李晏起,也不失为一名青年才俊,佳树良苗,如若能够走上正途,他日必定能成大用,为我大季国之栋梁之材。”
“不过就眼前看来,李公子离这栋梁之材,差的还太远。”颜老掌柜又瞥了一眼李大学士,语气渐渐变得刻薄起来,“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李大学士护犊情深,而驸马爷李晏起,不过是李大学士臂膀下的一根青苗,看着好看,却经不得大用。宫变之日放走了叛军,江南围剿失了柳州,中州之战被擒,湘西之战败北……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令人扼腕叹息。驸马爷李公子的无能,已经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为人所不齿。”
李大学士听得额头一阵阵冒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
颜老掌柜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李大人,听老夫一言,你这般维护李公子,替他铺路搭桥,为他分忧解难,你这不是为他好,反而是害了他呀!难道你想把他养成那温室里的花草,一经风雨就摧折了吗?”
李大学士背脊上冷汗涔涔,幡然醒悟过来,连忙跪到地上拜了一礼,痛声道:“能得颜老一言,李某宛如醍醐灌顶,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糊涂了一生,早已酿成大错。我儿晏起年少无知,还请颜老救他一救!”
颜老掌柜连忙扶他起来,重又回到座位上坐下,看到李大学士那满眼的期待,微微沉吟了半晌,低声道:“李大人既然已经明白了,那老夫也不再隐瞒什么。”
李大学士连连点头。
轻轻捋了捋胡子,颜老掌柜慢慢压低声音说道:“风雨欲来,只怕这个年也过不去了。”
李大学士闻言一惊,心头突突地狂跳。
颜老掌柜目光陡然间犀利起来,他默默地看着李大学士,道:“李大人,你可要考虑清楚了,上了这条船,可就回不去了。”
李大学士咽了下唾沫,咬咬牙说道:“颜老您放心吧,在下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李氏一门,誓死效忠平王殿下!”
颜老掌柜闻言淡淡一笑,并没有多少动容。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不过是看着势头不好了转而逃命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忠心?
看到颜老掌柜沉默不语,李大学士等的心都焦了,却只能眼巴巴地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心下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颜老掌柜慢慢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李大人,你可听好了。”
李大学士连忙往前凑了凑,摆正了脸色,一脸的严肃。
“平王殿下的兵马现在就驻扎在滈洲,想要夺下这京城,一点都不难,”微微顿了一下,颜老掌柜继续道,“真正难的是,怎么守住这个京城。”
李大学士面色重了重,他没有想到西太后调十万大军把守京城,以为守得像铁桶一样坚固,在平王的人眼里看来,却是那样不堪一击。心下里庆幸了一番,问道:“不知颜老所言,难在何处?只要是能为平王殿下做的事,李某万死莫辞。”
颜老掌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微垂着眼帘低声道:“平王殿下入主龙宫,那是早晚的事,只是这龙椅坐不坐的稳,倒还不见得。西宫倒了,其他势力小打小闹的,也上不得台面,唯有一方,却不得不惧。”
说完,便满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大学士。
皱着眉头思虑了半晌,李大学士猛然间醒悟过来,点着手指颤声道:“萧王府……”
颜老掌柜目光颤了一下,默默点头。
一看到颜老掌柜点头了,李大学士心下里顿时后悔起来,萧氏手上的墨林军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之数,并且兵强马壮骁勇非凡,要对付萧王府,他们姓李的拿什么去斗呀?李大学士满脸害怕,颤抖着嘴角刚要开口。
颜老掌柜知道他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说道:“李大人不必担忧,上战场这样的事情,轮不到老夫来安排,也用不着李大人来操心。萧王府之事,老夫另有所指。”
李大学士一听不用上战场了,顿时又活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颜老掌柜。
“萧王爷……此刻正在这京城之中。”颜老掌柜沉默了半晌,慢慢道。
李大学士脸上大惊失色,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他满脸不敢置信地问道:“颜、颜老……此话当真?”
颜老掌柜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萧王爷此次秘密进城,要去皇宫地牢营救那两个囚犯,此刻怕是已经得手了。”
李大学士此刻的心境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没想到萧王爷已经潜入了皇宫,但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京城里里外外全是兵马,内城十万多大军把守,外城将近十万的叛军围困,两方都和萧王府不对路子,那萧倾城此时跑到这皇宫里,想找死吗?
“李晏起李公子手掌皇城禁卫军,护卫皇宫,若是在此时被太后娘娘发现走脱了犯人,只怕李公子难逃其咎。”颜老掌柜看了眼李大学士渐渐发白的脸色,慢慢说道,“西城门的把守早已被萧王府买通,他们救了人准备从那里出城,时间就定在今晚亥时。如果李公子早做好准备,埋下人手,或许晚上去了还来得及。只要能拿下萧王爷,李大人和李公子就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将来平王殿下登上龙位,两位大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大学士听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默默地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问道:“颜老,晏起手掌两万禁军,打着西太后的名号,要想拿下萧王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是这拿下以后呢?是交给西太后?还是悄悄地杀了?”
“杀不得!万万杀不得!”颜老掌柜连忙摆手,一脸严肃道,“萧王爷若是死了,柔西的墨林军且不说,这整个大季国的商会可就瘫痪了,平王殿下再想收回这盐铁券,可就难了!等到李公子拿下了萧王爷,只要将他押回萧王府既可,加派人手严密把守起来,万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坚持过这几天,等到平王殿下进了京,交给殿下处理既可!”
李大学士听得连连点头,心下里再不迷糊了,就像是点了十八盏灯笼一样透亮透亮的。翻身跪到地上,李大学士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道:“多谢颜老救命之恩!您老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记下了!”
送走了李大学士,颜老掌柜垂目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旁边的桌子上还摆着那盆忘了带走的腊梅,花朵金灿灿的,开得正烂漫。
良久,颜老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却已是满脸的老泪纵横。
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颜老掌柜慢慢走进内室,抬手把案桌上的花瓶转动了一下,一阵沉闷的响声过后,西墙边的书架挪了开来,露出一个石门。颜老掌柜走了进去,石门又慢慢地阖上了。
石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地上摆了一个垫子,西边一个案桌,案桌上供着两个牌位。
慢慢走到桌边,颜老掌柜伸手握着左边的牌位,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季氏皇贵妃应起筠之灵位”。
“贵妃娘娘,颜某能为你做的,已经全都做了。平王殿下雄才大略,智勇双全,他日定能成为一代明君,盖世英主,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颜老掌柜微笑着说道,抬起袖子,他轻轻抱着那块灵牌,擦拭着掉落在上面的泪水,擦完了,又轻轻地摆回去,仔细端详了半晌,摆放端正。
转头看着另一块灵牌,那是以前的萧老王爷的牌位,颜老掌柜皱着眉头,眼眶子里更模糊了。
“萧王爷,颜某对不起你。我把萧侄儿给卖了,你恨我吧?”颜老掌柜颤抖着手抱着那块牌位,跌坐到地上,“恨就恨吧,等我到了阴间去找你,让你好好揍一顿,消消气。你想打鼻子就打鼻子,想打眼睛就打眼睛,我绝不还手。只要你别不搭理我了就好。王爷,下辈子不和你做兄弟了,兄弟我没脸做你的兄弟……我给你做牛做马,还你这一世对我的恩情。”
……
十一月初十三的夜里,京城的雪下的更大了。
怀仁当铺的小伙计关了店门,端着托盘去后堂给颜老掌柜送晚饭。屋子里暖融融的,门一推开,顿时就有冷风灌进来。小伙计连忙关上门,看到颜老掌柜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两手揣着放在腹上,银白的发丝分毫不乱,面目安详。
夜里冷风凄迷凌乱,簌簌的雪花寂静地飞舞,暗冷的夜里陡然间传来一阵杯盘瓷碗摔碎的声音,还有一声惊恐的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