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到傍晚的时候,缠连几天的小雪终于停了,西天那边层层的云块间依稀露出浅淡的光亮,整个皇宫灰惨惨的,透着些凄凉。
“殿下!殿下!”莫荏一溜小跑过来,脸上的惊慌无以言表。
季文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大步走进洗心阁。
殿堂正中的明黄宝座上,西太后端着身子坐在那里,眼帘半垂,面色安详,身着太后的紫金凤袍,彩凤祥云纹罩身,两手安然交握着放在膝上,似乎吃了什么药,已然是去了。
后面跟进来的士兵们顿时一阵低声吸气,唏嘘不已。
“皇上呢?”季文泰满脸冷峻,沉声问道。
“回殿下,属下打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到太后一人,并、并未见到皇上的踪影!”莫荏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道,“赵副将已经派人将各个宫门封锁起来,四处搜查,一有消息,马上汇报给王爷!”
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季文泰握了很久的双手松了下来,又淡淡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整个皇宫混乱了一天,宫女太监跑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不过死的最多的还是禁卫军。清理完尸体,到处都有小宫女和小太监端着铜盆踏着乱雪清洗满地斑驳的鲜血,一有穿军服的士兵走过,就吓得跪伏到地上,浑身颤抖。
昭阳殿到广德门的白石长道上,鲜血最多,一滩一滩凝黑的鲜血曝满雪白的大地,还有一道道尸体拖过的痕迹。黑色的乌鸦不时飞过,发出一声声刮骨磨牙的凄厉叫声。
广德门外面,一个银灰盔甲的男子跪坐在雪地上,怀里抱着一具早已冷却多时的尸体,面目凄凉,双眼空洞。四周围着一圈灰衣灰甲的士兵,闪亮亮的钢刀长矛直指向他,将他困在正中。
“王爷!禁军统领李晏起已经抓到了!”赵麟看到季文泰走来,连忙跪地汇报。
四周的士兵一听说王爷来了,连忙往后退开几步,让出一条道。
季文泰走过来站定,看到李晏起怀里抱着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沉着脸色冷声问道:“是谁杀的李大学士?!”
“回王爷!攻城之前李大人在此呼叫开宫门,城楼上突然跑出来十几名禁卫军,属下保护不及,李大人被射杀了。”
李晏起依然呆愣在那里,泪水滴答地往下落,怔怔地看着父亲大人身上插满的羽箭,血早已经流干了,眼睛紧闭着,眼角堆满层叠的皱纹,苍白的头发上沾染了血水,凝结成一块块血色的冰。
“李晏起,你可知罪?”季文泰负手立在那里,声音里满是冰冷的意味。
没有回应,季文泰皱起眉头,“李晏起,本王在问你话。”
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到地上,李晏起抬手擦着他的脸,把鲜血擦干净,把白发拢到脑后。抬头看了季文泰一眼,李晏起冷冷地笑道:“敢问平王殿下,李晏起何罪之有?”
“大胆!”赵麟一脚把他踹到地上,长刀一挥架到他的脖子上,“大胆逆贼,竟敢对王爷无礼!”
“逆贼?逆贼?!哈哈哈哈!”李晏起似乎没看到那把雪亮的长刀,颤巍巍从地上爬坐起来,仰天长笑。
季文泰慢慢走前了一步,低着头目光直视着李晏起,淡淡道:“侍卫说,抓到你的时候,你被关在西北角房里。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李晏起无话可说!”李晏起移开目光看向前方,冷笑着哼了一声。
“你父亲接应本王进城,立了大功,可他被你的手下射杀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季文泰目光炯炯,紧紧盯着李晏起。已经给他机会了,如果他不傻,那么现在他就应该说他是被西太后囚禁起来,禁卫军脱离了他的控制。李大学士已经死了,立了大功的人没有保护好,是他的过错,他想留下李晏起一命,至少给老李家留个后。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晏起无话可说!”李晏起紧抿着嘴角,依旧笑得一脸嘲讽。
季文泰看了他一眼,很失望。男子汉大丈夫,即使不能明辨忠奸,至少也要能屈能伸,绝不会是他这个熊样。
“真是不知好歹!”赵麟一脚踏到李晏起背上,又把长刀架了上去。
“住手!住手!”忽然间一阵凄惨的哭喊声传来,宫门里跑出来一个水蓝衣裙的华装女子,一头撞开赵麟,跪下地去抱住李晏起的胳膊。
“晏起,快跟六哥认错,六哥他一定不会怪你的!都是姓姚的那个老女人作的怪!你快说呀,晏起?!”长宁长公主哭得眼睛肿了起来,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公公怎么……公公他怎么会……晏起……晏起……”
李晏起呆愣愣地看着长宁长公主,只觉得喉头哽咽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跪着往前爬了几步,长宁紧紧抓住季文泰的袍角,仰着小脸哭泣着哀求道:“六哥求求你,饶了他吧!真的不怪他,都是西太后逼的,不许禁卫军打开宫门!晏起他被关了起来,真的不怪他!六哥,宁儿求你了……求求你六哥……我爱他,我爱他……我不要他死……六哥……”
李晏起霍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袭水蓝衣衫的美貌女子哭得像个泪人一般,早已干涸的眼窝重又泛起了泪水,重重跌落眼眶。
“先把他带下去吧,关入大牢,听候发落。”季文泰下令。
李晏起被带走了,季文泰俯下身把长宁扶起来,抬起袖子给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安慰道:“好了好了,宁儿不哭了,六哥不杀他。”
长宁公主肿着两个杏核一般的眼睛,扑进季文泰怀里,嚎啕大哭。
送长宁回宫,再从皇宫里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偌大的京城里只亮起三两盏灯火,凄凄惨惨的。不过听那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这暗夜里似乎并不寂寞。大局已定,形势明朗,有如拨开云雾见太阳,凿开冰皮见水光,缩在府里装蛋的高官贵胄们蠢蠢欲动,开始急急慌慌往营地跑,领罪的领罪,表忠心的表忠心,好不热闹。
季文泰正坐在案桌后面喝茶,下边跪了一地青袍子红袍子大臣,一个个唾沫横飞愁眉惨淡地讲述着他们遭受身家恐吓欺压不得做出忠义仁孝之举的种种不得以与日夜惦念平王殿下平安及忧心其不利处境乃至茶饭不思日夜不眠的愁思焦虑与忏悔。
端着茶盏,季文泰看着桌上放着的一纸书笺,那是城外墨林军送来的。上面说,萧王爷被扣押在城里,只要把人放了,墨林军即刻撤兵,否则两军兵戎相见。
萧王爷被扣押在城里?他怎么不说萧王妃被扣押在城里?季文泰看着那几个字,感觉莫名的好笑。想要叶殊就直说,找这么个借口。
正想着,莫荏突然冲了进来,礼数也顾不上了,附耳到季文泰旁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季文泰瞬间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冲出房门,莫荏紧跟在后面出去了。留下一地青红袍子面面相觑,后悔自己是不是来的太早了点?
季文泰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个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莫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天色刚黑的时候!赵麒正带着侍卫在南城巡逻,突然西城角楼遭到突袭,三千多墨林军冲了进来,燃起大火,临水街边新搭的帐篷被烧了一半多,死了不少人!赵麒带着兵马赶到的时候,西边角楼倒了下来,砸毁了西城门,三千墨林军死了两千多人,剩下不到一千逃了!”
季文泰大怒,冷着脸色翻身上马,直奔到西城门。满地焦土,哀嚎遍野,金水江边摞叠着层层的尸体,黑衣黑甲,帽上红穗,精钢长刀,犀皮铠盾,果然是墨林军!
萧倾城,你果然是好样的!没想到你还真敢动手!季文泰气得鼻子冒烟,两眼冒火。
刚刚打了漂亮的一仗拿下皇宫,季文泰正在扬名立威的时候,摆好了姿态等着四方拱手称臣。没想到墨林军突然来上这么一出,不亚于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他怎么能不怒。此番若是再不出手,这个位子他也不必坐了,连个藩王都镇压不住,他也不配姓季了。
“墨林军驻扎在哪里?”季文泰咬牙切齿,脸色沉了下来。
“就在城南滈京!”
季文泰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传本王命令!封赵麒为镇南大将军,领兵三万去把滈京给我平了!把萧倾城给我活捉回来!”
末了又冷哼了一声,补充道:“记住!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