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我还躺在那片草地上,无常一伙人不见了,蓝魅不见了,连怀里的师父也不见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急雨如箭般戳在地上,打在我身上生疼,树桠在风雨中摇摆。
远处走来一人,红衣翩跹,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
我冷冷地盯着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来这里自取其辱,如果不是他,我不会遇上蓝魅,如果不是他,师父就不会死。
可一切又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挣开他,蹒跚往前走,刚才哭得虚脱,一个踉跄,又摔在泥泞中。
“别倔了,离了我,你说不定就冻死在这里了。”一袭红衣在白茫茫的急雨中格外刺目。
我撑着旁边的树,苍白着脸,倔强地看着他。
他恼怒的目光突然退却下来,“真像她。”
她是谁?矞皇?
“何勋,你走吧,让我自生自灭,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别叫我何勋,叫我长离。”风雨中何勋的眼睛有点赤红,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前长离而后矞皇。
我勉力支撑,又寒又虚,终于,扶着树干慢慢倒下去了。在昏过去的一瞬间,我见到何勋冲过来,抱起我。
何勋把我带回永昌国的清心殿里休养,这场病竟缠缠绵绵了十多天。从小到大,我从未生过如此厉害的病,我突然想起师父媚功反蚀时不医不治,任其侵蚀。不也是在惩罚自已吗?
何勋把我扔在清心殿,人就不见影踪了,还算他有良心,临走前交待了殿里的人对我好生照看。
狠狠颓废了几天,几回梦里,似有哥哥在低回呼唤,醒来胸前的银铃总是一片灼热。
师父也会出现在梦里,含笑而立,举手抬足之间,说不出的清雅风华。
他总是默默凝视着我,饱含深情,不说话,可我读出了他的意思,
“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要想日后不要说对不起,现在就不要做傻事。”
“别忘了世上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这么任性,会让他们伤心的。”
------------------------------------------
我终于振奋起来,这世上还有很多爱我的人,还有很多事要我去做。
每天起大早,天边仅泛鱼肚白,在宫女们奇怪的目光中做着她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健身动作,打着她们见也没见过的跆拳道。又绕着清心殿跑了几大圈,看得她们诧舌不已,私下议论一个女人撩起裙子象被人追杀似地狂奔实在是有伤风化。
我的身体很快恢复起来,象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就在我打算收拾东西走人时,何勋回来了,一身红衣更衬得面如敷粉。
他一反常态,默默地看我整理东西,过了一会,才笑道:“你怎么不问我去了哪里?”
“这可不好猜,太子哪里不能去?或许,”我假装低头思索了一下,说:“或许你又去采花了?”
“哈哈,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会开玩笑了。”何勋虽然笑着说,可是喜怒难辩。他一直是个费解的人,在乾坤谷,他给大家的印象就是目光不正,邪里邪气的好色之徒,浅显而无用。再见到他,他是风流而不下流,说话也甚是有趣,行事还很聪明。现在的他,高深莫测,似笑非笑,乍喜还怒,我摇摇头,他是怎样的人也与我无关,反正我都要离开了。
“其实,这些天,我去看了无常。”何勋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有一刹那,我觉得他眼里闪过异常的红光,眨眨眼,又不见了,也许是他的红衣让我晃了眼。
我漠然地说:“看就看呗,管我什么事?”
何勋呵呵笑了一阵,说:“你这样子,真让人心疼,那两个字明明就象插在心头的针,一提就痛不可彻,可惜还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这样子,真让人不舍得去试。”
我以为他说的试只是用无常两字试我,却没想到之前和后来有那么多令人痛苦不堪的试探。
如果知道,我宁愿一辈子不与他打交道。
我狠狠地说:“痛不痛都不关你的事,我走了,多谢你的照料。后会无期了!”
何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含笑不语。走了一会,我回过头望,他还负手而立,红衣翩跹中,黑发飘飞,注视着我,肃穆的大殿在其身后,神情孤寂又带一点诡异,让人有说不出的感觉。
--------------------------------
宁安镇是叶国江南的一个小镇,江南小镇星罗棋布,山清水秀,宁安镇其实不过是其中一个很普通的,说不上多优美,也不至于太破落。不过宁安镇又是特别的,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边上,有一座皇家的避暑山庄,上书:锦绣山庄,沉稳大气。小镇上的人们至今仍津津乐道,当今皇后邬锦绣就出自宁安镇。
他们却不知道,这里出的不是一位皇后,而是两位。
避暑山庄门前笔直立着两名侍卫,一脸蓬勃朝气,作为宁安镇的年轻人,被征为皇家侍卫,教习武功,他们很自豪,也很感恩,誓死保卫山庄是他们的宏伟志向。
如今这两名侍卫虽然直立如松,目不斜视,心里却有些嘀咕:不远处坐在河沿的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一袭黑斗篷将身子裹得严实,领子立起,帽檐压得低低的,已经凝视山庄很久了,半天也没动一下。
正嘀咕着,那人站起身来,正是朝山庄方向走来,两名侍卫不由对望了一眼,警惕地看着她,说是她,是因为她身材虽不低,却腰姿纤细,虽走得很随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女子韵味。
那人走到两名侍卫身前,微微将风帽拉开,果然是一女子,只见她微微颌首,笑了,笑起来齿如编贝,眼睛弯弯的,十分亲切,她的声音有些疲倦,却不失柔润。
“请问两位大哥,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两位侍卫又对望了一眼,一致坚定地摇摇头,内心却觉得拒绝这女子有些不忍。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我还是有些失望,冲着他们微微笑:“多谢了。”几个月我在山庄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来呢。
我又拉低了帽檐,转身走开。上午在河沿边坐了大半天,现在是冬日,自然没有皇家的人来此避暑,出入的人极少,只是偶有采办的人进出。
又来到当年观灯处,抱膝坐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那个高台。那里,曾经有人挽着我的手,并肩而立,一刹那,以为是永恒。
仰望天空,白云苍狗,斯须变幻。
一直坐到脚发麻,我才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