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宿家的大日子,宿行之升了京官,他们要举家迁移到东京汴梁城了。双梅阁内,宿琼月早早地便起了床,换了一身盈盈袅娜的湖绿色素裙,头上只别了一些零星的银箔珠花,便从菱花镜前起身了。
遮芳带着一个灰青色袍裙小丫鬟从外边进来,恭敬地对着宿琼月福了福身,道:“小姐,雁儿说有事想求见您。”语罢,便轻声退到了一边的小暖阁。
“你叫雁儿?”宿琼月一边温语,一边缓步到桌前一个梨花木椅上坐下了。
“奴婢雁儿,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给二小姐请安了。”
雁儿一边说着,一边跪下给宿琼月行了个大礼。待她直起身来,宿琼月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叫做雁儿的小丫鬟。不过她虽衣着简素,却是蛾眉杏眼,身量纤瘦,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礼数倒是很周全。”宿琼月笑着道:“只是你现在不是应该与其他的丫头婆子们一起,在后院里等着陈牙婆吗?”
雁儿咬了咬嘴唇,似是狠下了心,猛地跪在了地上,冲着宿琼月磕了一个响头,“求二小姐救救奴婢!”说完,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待她直起腰来时,额头上竟已见了红。
“你先起来。”宿琼月起身扶起地上的雁儿,却见雁儿泪眼婆娑地道:“二小姐,您带我去汴梁吧。我若再被牙婆发卖出去,也不知会到哪家。若遇不上好的主子,我就是个做通房的命,最好也不过是个妾。二小姐,哪怕是嫁个小厮,我也不想做妾。求你带我去汴梁吧!”
雁儿说着,又要往下跪去。宿琼月扶住她,却见她眼中已流出一行清泪,附在白嫩的脸上,愈发柔弱似风中拂柳,让人怜惜。
这时,遮芳和碧鸢也相携着从小暖阁内出来了,见雁儿如软骨般吊在宿琼月身上,连忙过去从两边将她扶住,坐在了一个梨花木椅子上。遮芳眸中含了一丝不忍,“雁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雁儿却不语,一双愁目直勾勾地望向宿琼月已到了窗前的背影,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宿琼月看向窗外那两棵梅树交缠的枝桠,缓缓开口道:“你回去吧。你既是三妹屋里的人,你的事,也该由她做主才是。”
雁儿方才还闪着希望的眼睛骤然失了神,轻轻推开了遮芳和碧鸢扶着她的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宿琼月从窗子里看见她纤细的背影微颤着走过了双梅阁大门,心中掠过一丝不忍,又摇了摇头,向自家的两个丫鬟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太残忍了?”
遮芳上前,福了福身道:“小姐,您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哦?怎么说?”宿琼月回过身来,依旧回到原先那个梨花木椅子上坐了。碧鸢连忙为她从一个惯用的黄瓷小壶内倒了一杯茶。
遮芳移步到了宿琼月近前,“雁儿固然可怜,然而小姐若是对着谁都胡乱发一通善心,这世间之事,便都管不完了。况且,若是小姐真答应了雁儿,三小姐那边,也说不过去。”
宿琼月嘴角含了一丝深味的笑,朝着遮芳看过去。遮芳不解其意,只是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朝她袭来,然而她并不怯,硬生生地顶住了。宿琼月这才眼波一转,端起碧鸢倒的那杯茶,缓缓喝了一口,“碧鸢沏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碧鸢羞涩一笑,“谢小姐夸奖。”
到了未时,太阳已渐渐悬上了空中,暖色的光华沐在人身上,实在热得很。宿琼月的东西并不多,只两个包袱,里面装了衣物首饰并一些喜爱器物,遮芳和碧鸢各一个小包袱,都被搁在垂花门前一辆马车中了。
碧鸢打了一把浅绿纸伞,为宿琼月遮挡头上阳光,主仆三人行走了一段,出了东角门,便到了宿府大门前。
门外已停了九辆马车,皆是红漆端木的,前一辆外幄略大气些,是宿行之与他的正妻白纨素乘坐的,中间六辆铺陈得就略微秀丽些,幄子都是浅色,有红的,也有青的,帘子处都缀着珠子,宿琼月乘坐一辆,白纨素所生的两位嫡女宿琼慧、宿琼华各乘一辆,王锦茹与她的女儿宿宛芸乘一辆,陈瑞娘与她的一子一女乘坐一辆,另外两位宿行之新纳的姨娘共乘坐一辆。而最后那两辆装饰最为普通的,姨娘、庶女们的贴身丫鬟与婆子们挤着坐一辆,另外一辆乘坐的乃是宿府中的几名歌妓。
宿琼月正欲上车,却见白纨素一身素衣,头上只用一个乌木转凤簪子托成一个随云髻,由近身嬷嬷乌嬷嬷扶着从门口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位袅娜亭亭的嫡妹,她忙转过身子,对着白纨素福了福身,“母亲。”遮芳和碧鸢也略低垂着身子,一副恭顺有礼的样子。
白纨素润眼看了宿琼月一眼,虚弱无力地点了点头,便由乌嬷嬷扶着上了车凳,缓身进入车身内了。模模糊糊,似乎还能听见车身内传来两声清咳声。
“最近母亲身子可好些了?”宿琼月关切道。
四小姐宿琼慧嘴角噙了一抹担忧,和顺地道:“还和从前一样,昨儿我还和爹爹商量着,等入了东京,请那里的名医看上一看呢。”
宿琼月点点头,“这便好了,东京名医那么多,总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
在旁等着宿琼慧一起上车的五小姐宿琼华眼神一睨,不耐道:“四姐,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旁人见了,还以为我们与她关系多好似的,没的沾了晦气。”
宿琼慧听了这话,面色一赧,对着宿琼月歉然道:“二姐,你别在意,华儿年纪还小。”
宿琼月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自然不会。”
宿琼慧温然一笑,似是松了一口气,“这便好了,咱们姊妹几个相处,可得仔细着些,别让别人看了笑话。那,二姐,我就先上车了。”
“去吧。”
坐上了翠岫青稠车,碧鸢将一个早已备好的加冰碧玉凉壶递到宿琼月手里抱着,而后坐到了另一边,愤懑道:“都是嫡女,谁又比谁高贵些,五小姐如今连亲娘都不要了,巴结上一个尾巴翘上了天的,愈发无礼了。”
宿琼月轻轻笑了笑,“她一个孩子,你与她计较什么?她日日在王姨娘跟前,自然不喜欢我。”说罢,宿琼月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李清觉过世半年后,宿行之便续了弦。白家是这江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户,既是书香门第,也颇有些钱粮,自是合适不过的。
白纨素过门以来,与宿行之夫妻生活倒也和顺,只是三年前,却不知怎地染上了重病,日日拿药养着,却总不见好。近一年因她虚弱,甚至连女儿们每日的晨昏定省也免了,日日只是在佛堂待着,不问俗事。
白纨素体弱,自然无法再料理家中各事,宿行之便将管家的权利暂交给了跟随他多年的王姨娘锦茹。王锦茹得势,在宿行之跟前虽是个极妥帖的知心人儿,背后却愈发翻了天了,一应府中人都来巴结,就连白纨素的两个女儿,也日日往她跟前孝敬着,唯恐自己落了后。
宿琼月正与碧鸢说着话,刚刚下车去拉行李的车中取随身行李的遮芳忽然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素谨的脸,“小姐,雁儿殁了。”
宿琼月一怔,心里蓦地冒出一股凉意,“怎么回事?”
“刚才我去取行李,听见拉行李的车夫在说,三小姐房里的雁儿姑娘跳井死了,老爷已经过去看了,说是今儿这么个吉祥的日子,不能沾了晦气,要让人厚葬她呢。”
宿琼月抱住凉壶的手指紧了紧,“劝三妹节哀。”
遮芳愣了一愣,道了声“是”,便往后边的一辆马车去了。只是须臾,遮芳便再次掀了车帘进来,“小姐,三小姐说多谢您体润。只是雁儿只是个三等的粗使丫鬟,她也不熟悉的。”
宿琼月闷着点了点头,便靠着一个绣荷花软枕闭目歇息了。遮芳和碧鸢相视一眼,心里都拣了些安慰的话想说,却怎么都是不合时宜,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