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汝皱着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忽然,容澈走到一个书桌,拉开下面的一个抽屉,猛地从中抽出一张男子画像,狠狠地朝玉汝扔去:“看看!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画像飘至玉汝的裙下,玉汝一低头,目光正好触及画上那和容澈相似的面孔,她猛然一抬眸,然后面色阵白阵红,像被当街扒光了衣服,整个人无处遁形!
容澈当然没忽略她脸上的那抹红晕窘迫,他的脸依旧是寒冰一样透明,但两道深邃漆黑的眸子却像火一样烧着玉汝,他紧抿着唇角,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右手掰起她的下巴,仔细地审视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冷笑道:“好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好一个娴静优雅的妻子!我皇二哥固然在这京城是出了名儿的风流跌宕和怜香惜玉,等着他去采摘的女子多你一个也不奇怪,可是难道你忘了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说着,手上有力,切齿有声:“我告诉你,像你这种不知廉耻、不守本分的贱货,本王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亏得你还有脸让你丫头在我面前叫屈?!”他双目通红,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把锐利的钢刀,直刺人的五脏六腑。
玉汝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澈,他的这盆脏水泼下来,简直是句句毒辣,字字剜心,她气得浑身发抖,头都快炸裂了,胸口上好像被什么石头狠狠一撞,又像是有千军万马踏过,让她的心脏和灵魂四分五裂,被踩成了七块八块!她想还击,她想反驳,想像疯子般地朝他挥一巴掌挥过去,想叫他“滚”,然后再把房门重重关上…
然而,她却像石雕一样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做,玉汝颤动着唇角,此刻,只觉自己连抬一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就那么站着站着,最后身子一软,再也没有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容澈依旧负手冷冷地看着她,将她的沉默当作了认可,冷哼一声:“真是虚伪矫情的女子,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去年太子选妃那会,你又假模假式地做成那清高模样做什?”
玉汝缓缓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如泉般涌了出来,她从鼻子里深吸了口气,恍如对他的话根本没听见,只是又转过身捡起那张画像,颤动地拿在手中泪眼模糊地看着,然后,胸口一窒——
“姐姐,你觉得嫁与七皇子殿下,嫁与了皇室,这对你来说,会幸福吗?”
“七殿下温俭恭良,礼贤下士,姐姐能嫁与他为妻,怎么会不幸呢?”
能嫁与他为妻,怎么会不幸呢?
能嫁与他为妻,怎么会不幸呢?
“嗬,承认了?既然承认了,那本王也不算冤屈你…”
玉汝猛地站起身,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然后,手一用力,将那张画像紧紧捏住:“你这个寡情寡义的男人,你不配!不配!不配!”说毕,她狠狠地将手中的画像撕成碎片,手一撒,嘴里眼里发出疯子一样的狂笑。
白色的纸片像秋风卷起的落叶在满屋子飘飘洒洒,容澈面色一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上去摇着她的肩头,盯着她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什么、什么意思?”
玉汝似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掰开他的手顺着桌沿缓缓蹲了下来,她冷笑不答,只是双手抱膝,眼睛幽幽地环视着凌乱的屋子。屋内烛光如梦,纱帘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一晃一晃,像摇去了好多的时光和年华。最后,她又目光接近凄迷地扫视着刚才被她撕成碎片的画像,男子的画像,已经变成无数破碎的纸片时不时被风吹得颤颤而动,当她的视线幽幽地落在一片还残留着男子眼睛的碎纸上时,忽然,时间,一下就变了——
玉汝十岁之前,最初对那些宫墙内外被文人史家记载成册的罕见轶事,都觉不过是个传闻而已。可是,就是那些轶事,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她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相信,那些丑陋和阴晦不堪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在这庄严巍然的皇室宫廷里。
那年,她首次以永宁公主伴读的身份来到皇宫也只有十岁,皇宫很大,金色琉璃瓦下覆盖的是一个皇朝的瑰丽与辉煌,可是,金色琉璃瓦下,那些隐藏在漆黑看不见角落的又是什么呢?
玉汝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容澈的情形。
那是个初秋的傍晚,昏黄的太阳像一枚破碎的鸡蛋黄,半隐半现地悬浮在深褐色的云层上,天空没有一丝霞光,没有一丝漂亮的云彩,华丽巍峨的九重宫阙、飞檐斗拱,全部笼罩在一片阴郁和灰暗之中。
快下雨了,走吧。
玉汝和另外一个女孩从毓庆宫西厢房陪公主下了学回来,分道扬镳。然而,她正走在半途上,突然被一个人叫去西宫送东西,待再回来时,她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途。
她迷路了。
天气越来越暗,皇城阙楼的阴影渐渐和夜色混合在了一起,她不知走在什么地方,只知道眼前是一条长到没有尽头的狭窄永巷。巷子两边,树木苍黑,残叶飘落,天和地是灰色的,墙和瓦也是灰色的,就连地上的青石方砖也是那种被风雨侵蚀过的斑驳杂色。她就那么一个人走在巷道里,除了偶尔传来远处几声狗吠,以及一群乌鸦在头上盘旋低飞,她看不见一个人。
“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晃荡疯狂的笑声从几间破旧的宫室传了出来,玉汝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近一点,再近一点地走过去。当她走到一处四周结满了青苔和蛛网的宫室,那些笑声便越来越清楚地传了出来。
玉汝轻轻地踮起脚尖,透过残破灰暗的木窗,探头望去——
那是几个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老宫女,他们正剥开对方的衣服,仔细捉着对方亵衣上的虱子,而每捉到一只虱子,她们便像逮住战利品一样捏在手里细细欣赏,满口黄糊糊的牙齿挤出疯子一般的狂笑。玉汝目光再一移,瞬间又看见角落边破旧的榻板上,一对正赤裸着上半身,披着散发的宫女,她们正相互亲吻﹑相互抚摸…
玉汝心里一阵作呕,猛地掉转过头,拔脚就跑!她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可怕的鬼地方!
可是,她走不出去,她怎么都走不出去。
暮色渐渐袭来,幽深漆黑的永巷,除了青石道旁的石灯笼发出一丝丝昏黄的光晕,她丝毫看不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她看不见…然而,就在她惊慌失措之际,万万没想到,接下来她所看见的一幕,比之前更丑陋,更恐怖千倍万倍,而那一幕,就像一块结了痂的陈年旧痕,在她以后的心灵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我不能死,我怀着龙种,我不能死!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不知从哪个地方,一个穿着红衣罗裙的女人疯子一样跑了出来,女人赤着足,小腹微微隆起,披头散发的样子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依稀看见她那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仇恨﹑布满恐惧,以及对命运顽死的抵抗和不从!
十岁的玉汝吓得赶紧躲于一旁大石柱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时,不远处一名盛装华服的宫妃怒气冲冲地走了上来,宫妃飞眉入鬓,眼神凌厉,伸手就是一耳光朝那女人挥去:“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想抗旨不成?!”女子不停挣扎,忽然,宫妃使劲拉住女人的手,狰狞笑道:“好,既然你不想死,本宫就让你痛痛快快地活着!你不是就靠你这双爪子勾引皇上吗?你不是靠着你这双腿跳了一身好舞吗?如果没有你这爪子,如果你没这双腿,你说你还会不会怀上龙种?还会不会勾引皇上?”说着,宫妃袍服一挥:“来人,还不将这贱人的手和脚一同砍了,本宫倒要看看这贱人以后还怎么弹琴?怎么跳舞?怎么勾引皇上?!”
“啊——”
一股股血线冲天狂飙,眨眼功夫,四截血淋淋的肢体就这么被剁在了地上,女人凄厉惨烈的叫唤惊飞了宫楼上停歇的乌鸦,贯穿了整个冷寂的夜空,也贯穿了玉汝的耳膜!
玉汝捂着嘴,稚气的瞳孔缩了又缩,缩了又缩,然而,就在她还未完全消化掉眼前的一幕,就在女子的鲜血还没从空气里飘散开来,冷森森的巷道两边,不知从哪儿爬出来几名残手残足﹑披头散发的疯妇。她们围在被剁了手脚昏死过去的女子身前,狰狞着五官,睁着血红的眼睛,然后像地狱地的鬼魅一样发出幽幽的笑声,然后很有默契地抬起脚,使劲朝那女子微挺的小腹踩去!
“哈哈,出来了,出来了,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她们就这样一脚一脚地踩,一脚一脚地踩,直到女子腹中的骨血被活活踩出了下、体…
玉汝眼前一黑,浑身如掉进了一个地狱魔窟之中,她想走出去,逃出去,奈何身子一软,再也不能自持地栽倒了下去。
她掉进了一场梦中,梦中有恶鬼,有幽魂,有那些看不见手和脚的活体残躯。但是,梦中,还有个人。那个人正背着她,一边走,一边对她轻声细语地说话:“你别怕,别怕,我跟你说啊,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到了那儿,你就什么都忘了…”那人尽管样貌丑陋,可他的声音真是好听呀,他的声音像山谷中的一道采采流水,像沙漠里的一管悠扬竹笛,像琴弦被人一拨,又像一颗石子“咚”地往太湖一投,激起层层的涟漪…
玉汝常常回忆起第一次看清楚少年的那一瞬间。
初秋的傍晚,月牙湖边,少年带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站在芦苇从里,白色的衣袂拂拂飘动,然后笑着告诉她说:“真的,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瞧瞧看,瞧瞧看。”
玉汝揭开面具,愣住。然后,少年又跺脚:“呀,看我看我,差点把这个忘了,给你,这个给你,这是我亲自抓来的。”透明的小纱囊里,萤火闪耀,她一打开,那像星子般的光亮便一点一点从纱囊里轻轻飘了出来,飘在了少年的眼睛里,飘在她的眼睛里。
“明天,我依然在这里等你好吗?”起风了,湖边的鸢尾花吹到少年的足下,他轻轻捡起来,笑着别在她的发髻上。她微笑点头:“好。”
然而,一定是下雨的缘故,第二天,少年并没有来,只让人送来一封信:对不起,我今天出不来了。
玉汝站在雨中,失落地看着手中的淡粉色的花签,轻轻垂下头:其实,我也要回府去了。
不过,问去之前,她不忘要弄清楚一件事:请问公公,让你送信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呢?
“唉哟,小姑娘真是糊涂,他可不是咱们的七皇子吗?”公公一笑,转身走了。
玉汝觉得自己统共做了三场梦,七岁之前,母亲在绣窗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的时候,那是个无比温暖而幸福的梦;十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萤火纱囊,那是个像淡粉花签上一样美丽的梦;后来,她十八岁如愿坐上了花轿,他为她轻轻地穿鞋,那是个像点缀在鞋头上的珍珠一样圆润的梦,只是,这个梦,她还没做完,她就不得不醒了…
她不得不醒了,玉汝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像是用第三者的口吻平静无波地叙述完这段少时邂逅后,接着,便慢悠悠地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容澈:“殿下,你记得也好,你忘了也罢,请不要随随便便在别人头上乱扣屎盆子,因为,妾身还要做人呢!”说着,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过头,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着窗外的狂风疏雨,轻轻地闭上双眸。
容澈身子一僵,也许就在听她说话的前一刻,也许就在玉汝将视线从自己脸上转移到窗外的这一刻,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掏了一下,胸口忽然变得空空落落。他轻轻勾动唇角,泛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如果,那个少年真的是他该有多好啊!
如果,她一直把‘他’看做是自己该有多好啊!
容澈猛地吓了一大跳,天呐,他一定是疯了!他是疯了!好久,容澈才闭上眼,从胸口倒抽了一口凉气,最后,还是用一种极度酸涩和不辨滋味的声音说了出来:“我想,你是弄错了,那个人真的不是我,的确是我二哥。”说着,便将大致的缘故说了番。
玉汝身子颤了一下,她转过身,一双乌黑闪烁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着他动也不动。
容澈默然不语,沉默,空气里流通着满屋子的沉默,斜风穿窗而过,烛光在窗纱上跳跃抖动不停,两个人就这么默然相对着,直到点滴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传了进来,像是惊破了什么似的,玉汝脸上的神情,一下就变了。
“原来,是我弄错了。”她一笑,眉头舒展,表情释怀,脸上绽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淡静和超然。
容澈的心陡然一凉,身子几不可见摇了一下,不,相对她此刻的神情,他更喜欢看她轻颦的双黛,带着点朦胧的忧郁和伤感看着他,他更喜欢看她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充满哀怨的表情责问他、躲着他,哪怕愤怒地骂他…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
他就这么出神地陷在自己为自己设置的迷怔中,一并忘记冬纤之前告诉他说的,“小姐最近身体不好,已经高热了几天”,直到转过头,发现玉汝忽然紧紧抓住抚着胸口,呼吸有点急促,然后身子不稳,陡然晕倒了下去。
“玉汝…”容澈面色大变,猛地上前一把抱起她。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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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了,终于虐完了,下部虐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