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这夜作了一个梦。
梦里兕子前来向他告别,说父女缘份已尽。
“兕子,妳别离开耶耶,妳我父女怎会情尽?耶耶还要为妳择名好夫婿,让妳风光出嫁!”李世民着急想挽留她一缕芳魂,奈何李明达魂飘缈,虚幻似影。
“阿耶,东岳府君赠我五十年阳寿,我原可再活五十年,但因阎君怕擅改天命会招致天帝降罪,故不肯替我还阳重生,所以我必须要离开。如果可以,我多想陪在阿耶身边,共享天伦。”李明达轻轻低诉,并无哭泣恳求,只是将事情真假掺半阐述。
李世民闻言又急又气,直破口怒批:“这个昏庸阎君!岂能因怕事而担误妳还阳之事!”
李明达知道阿耶脾气一上来便会口不择言开骂,只得再叹口气,道:“阿耶,你别怪阎君,他也是恪守本分罢了。只能怪女儿命薄,无法与阿耶共享天伦……”语至半,她掩口低泣,李明达年仅十二岁,却有着与文德皇后肖似的长相与气韵,她低首啜泣的模样令李世民想起了早亡的发妻,他心中一酸,眼眶不觉泛泪。
“兕子,耶耶舍不得妳,难道……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了吗?我身为天子,也无力回天吗……”李世民年近五十,此刻的他苍老如翁,不复天可汗威严。
李明达止住抽泣,嗓音有些哑,“阿耶,兕子有一方法,但不知可不可行……”。
李世民欣喜若狂,深吸口气,追问道:“兕子,妳快说来予耶耶听,只要耶耶能办到的就一定行!”
李明达表情哀伤,幽幽低诉:“如果阿耶你肯下旨免去阎君失职之罪,并言明天子贵胄生死一事,本与地府无关,自此后听从天命。如此一来,既免了阎君之罪,又顾全阎君颜面。”
李世民闻言大喜,冷静过后却是忧忡,“下旨真能令阎君放妳还阳?耶耶不信鬼神,但……兕子,耶耶更害怕失去妳。”
“阿耶,也许这是唯一可行之策,我们不妨一试……若真无力回天,兕子不怨天,只认命。”李明达偏身垂泪,夜风徐徐,她纤瘦身影在烛火下显得飘缈虚幻。
“兕子,不怕,耶耶尽力一试,马上便拟旨……”他欲揽近女儿,却扑了空。
“兕子!”李世民猛然惊醒,耳边传来内侍宦官的呼唤,“陛下,陛下,你无恙吧?”
他一把捉住他,神色慌忙,语气有些暴躁,“人呢?她人呢?”
内侍宦官不明所以,吶吶响应:“陛下,你指的是谁?公主么……她在榻上睡得沉……你别激动,她在那儿呢。”
李世民一把拂开他,斩钉截铁开口:“方才兕子站在我面前同我说话,那不是梦……是兕子没错!你没看见么?”
内侍宦官实言以答:“陛下,臣只看见公主在榻上安眠。”
李世民闻言诧异,他忙奔向榻边,只见兕子脸色苍白,若非那微弱呼吸,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离己而去。
他伸出手,抖颤地抚上她的发,继而抚上她紧闭双眼,哀恫心酸,莫非方才真是一场梦?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守夜太累,要不你先去休息,由臣来看顾公主即可……”内侍宦官见他神色不佳,双眼布满血丝,担心君王身子不爽,开口提议道。
李世民摇摇头,嗓音沙哑,“朕不累,朕要陪着兕子,我怕她醒来看不见我,会害怕……我不能、不能让她孤苦无助……当年文德皇后我没能挽救她一缕芳魂,让她在我的怀里香消玉殒。而今……兕子病重,我怎能在她最痛苦时,离她而去?”
内侍宦官听见皇帝这番话,不禁为之鼻酸,都道皇家无情,但他知道眼前这名君王,最是多情种。
“陛下,不然我去给你加炭火,会暖和点,也比较有精神。”
李世民突想到什么,他骤然起身,喃喃自语:“对了,拟旨……朕要拟旨!”
梦里兕子对他言:若阿耶你肯下旨免去阎君失职之罪,并言明天子贵胄生死一事,本与地府无关,自此后听从天命。如此……兕子或可还阳……
“陛下?”无故拟旨是哪桩?宦官开始怀疑皇帝悲伤过度,情绪失控了。
“快!宣中书舍人觐见。”李世民大手一扬,示意他快去请人,宦官哭丧着脸,皇帝此举可谓逾制,一般拟旨皆须先交由中书省议论著手草拟,如今急召中书舍人进宫,这传出去,怕是起居郎那笔下可就不客气了。
一盏茶后,中书舍人匆忙入宫,入夜后他早已回府安歇,突然宫里来人言皇帝召见,他只得换上官服快马急驰来见。
宦官引他入了两仪殿,便见皇帝立于窗前,案上笔墨已备妥。
“中书舍人,深夜召卿情非得已,现下朕要你拟一道旨,不用再交门下省复议,敕旨便存放于朕处。”李世民开口说明心意,中书舍人则是频频用衣拭着额际冷汗。
“臣……遵命。”他在案前坐下,身旁皇帝已开口念内容:“今有……”李世民见他制式前言还未写完,便顿了下,“你休急,慢慢写,朕忘了你还要誊前言。”
中书舍人朝皇帝感激一笑,“谢陛下体谅,臣已誊妥前言,陛下可以开始了。”
李世民负手于后,开口轻叙:“今有东岳府君赠五十年寿予晋阳公主,因地府阎君职责所在,未敢擅改天命,天子贵胄生死,本与地府无关,阎君尽忠职守,诚应嘉勉;但东岳府君美意不可违逆,阎君谨遵府君意而行。朕,李世民,大唐天子,特颁此旨,着免去阎君因晋阳公主一事所犯失职之罪,此后,天子贵胄生死由命,不涉地府诸君。”
中书舍人虽对内容好奇,但也深知多言惹祸之道理,况且皇帝这诏书不涉国家大事,严格论之,皇帝是犯了不遵朝廷律法制度,径自下诏不知会门下省及尚书省。
“臣已誊妥,请陛下过目。”他自案上起身,站回案前恭敬以立。
李世民扫过诏书,点头称是,“你写得很好,就这样吧。来人,送中书舍人出宫。”
宦官领着如蒙大赦的中书舍人便要退下,李世民突唤住两人:“慢!”
中书舍人心一惊,莫非自己诏书有错,皇帝改变心意,要他再重誊?
李世民语调清冷,君王威仪赫赫,“中书舍人,朕要提醒你,今天此事为禁中语。”
中书舍人闻言急忙拱手回答:“臣明白,臣当知泄露禁中语之后果。”
“好了,你退下吧。”李世民背身不再多言。
待内侍宦官领他出去后,李世民才又拿出诏书细细阅览。
拟此敕旨,真能救兕子一命?
“陛下,可要用印?”内侍宦官送完中书舍人已回殿复命,见皇帝沉思,以为是在等候自己侍候用印。
李世民点头回应,“是了,尚缺用印。你准备吧。”
当玉玺及皇帝私章盖妥后,李世民心中悬石方落地。
兕子,但愿你所言成真。
寒秋时节,金风萧飒。
自贞观十七年封太子后,太子李治一直被李世民留在身旁教养,李世民爱其母文德皇后,故而对她遗留的一双幼儿女特别宠爱。
他与晋阳公主,便是李世民最难割舍的心头肉。
李治住在立政殿旁偏殿,正好与晋阳公主分别住于立政殿左右,李世民想见一双儿女也方便多了。
虽已十六龄,但李治仍未同他的兄长们蓄髭须,故而他的容貌看来仍是白净,但却十分温文儒雅。
自晋阳公主患病后,他隔三差五往她之寝殿探视,近来因太子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得空,便往晋阳所居偏殿而来。
宫人领他入殿后,见随侍耶耶身旁的内侍宦官站在一旁,他便知道耶耶也来了。
内侍宦官看见他进来,随即上前对皇帝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殿内榻前李世民正握住李明达冷凉的小手,听见内侍宦官禀陈,他祇是应了声:“知道了,让他入内吧。”
李治走近榻前,看见病容苍白,虚弱无生气的李明达,心中不禁一紧,鼻头微酸,兕子怎么会形容枯槁,面目发白?她该是青春洋溢,桃腮丽颜才是。
“耶耶,兕子她……可有好转?”虽可直见,但李治仍是不放弃任何希望。
李世民眼底有着深沉的悲伤,他摇首不语。
李治在榻前坐下,他轻拭去眼角泪水,对李世民道:“耶耶,你先去休息罢,兕子,由我来看顾。”他示意后方内侍宦官上前领皇帝去休憩,李世民没有拒绝,连日来守着兕子,他仪容未整,唇上连髭竟参差不齐,双眸下的深重黑影令他原本憔悴的面容更显苍老。
内侍宦官见皇帝此等仪态,不禁老泪纵横。
侍奉皇帝半甲子,他岂会不懂皇帝之心,他怜爱晋阳公主,如今晋阳公主重病昏迷,甚者,有丧命之虞。加上先前拟旨一事似未有皇帝所欲之效,皇帝更是颓丧,自然而然,也未有精神打理仪容。
李治眸光怜惜,嘴里喃念:“妹妹,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骑马?九哥还在等妳实践诺言……兕子,九哥舍不得妳呀……”李治本性温良,与晋阳公主感情本就深厚,现下见妹妹患病未醒,悲从中来,怆然涕下,无法自己。
在一旁卧榻休憩的李世民闻太子此语,心中哀恸,眼底的郁色更深。
“陛下,要不要我去劝劝太子殿下,这样哭泣,怕会伤身呀。”他甫言毕,皇帝已蹶然而起,走至内室,怔怔地看着一双儿女。
是他不够尽心,才会让长孙氏遗留的这双儿女遭此磨难。
“我没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没能好好照护你们……”李世民胸口一窒,身子倏软,李治见状飞奔过来接住他瘫倒身躯,焦急呼唤:“耶耶!耶耶你无恙吧?”
“耶耶,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兕子会好起来的!她吉人自有天相,治儿相信她一定会痊愈的!”李治强忍心伤,安慰他道。
李世民扶着额头,身躯趔趄地走至榻前坐下,右手朝后向李治轻招,“治儿,你过来。”
他将近前的李治左手搭至榻上李明达右手背上,最终放上自己大手,长叹口气道:“耶耶真心希望能看到你们健康成长,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摰爱分离之痛……你阿娘……未能与我白首偕老,是我心中的痛,你们……要长大成人……”李世民语至半,已是泣不成声。
李治反手握住他的,心中哀凄,甫停止的泪,又不争气再度滚落。
“耶耶,治儿会陪在你身旁……耶耶……治儿与兕子,不会离开你的……兕子……妳一定也是如是想吧……”他边说边看着昏睡的李明达,彷佛在寻求她的咐合。
李世民涕泗交零,胸口压缚的不止是哀痛,那插着一根永难根除的剌,狠狠刺在他心房最脆弱之处,祇要与长孙氏相关的人事物,皆能牵引刺上无形的细绳,让他痛澈心脾。
“你们……是我最不舍的孩子……我……百年之后……愧对你母亲呀……”李世民将交握的手拉至颊边磨蹭,泪若细雨不断落在指尖掌上,嗓音破碎,“你与兕子……长大成人……便是我……最大安慰……”
李治卒然跪伏,泪若雨下,双手将李世民的手包握,泣不成声:“耶……耶!治儿会好好保重自己,你切莫……过度伤悲,身子……要紧……”
内侍宦官见父子俩情绪激动,他两眼泛酸,转头看向榻上仍是昏迷的晋阳公主,心底长叹口气。
但愿晋阳公主能安然度过此劫,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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