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秋。
晋阳公主在太医们极力抢救诊治下,仍是回天乏术。朝堂上,李世民看着身旁空空如也的小桌子,他悲不可抑,欲与臣子们商讨国事,但忆起兕子,心痛如绞,再也无法办公,祇能匆匆散朝。
内侍宦官见皇帝如此,甚是心疼。那日皇帝无故拟旨后,隔日甚是欢喜,但连日内公主未有好转现象,七日后,晋阳公主便熬不住病痛去了。
之后皇帝便像失去活力,向来善于自我克制的君王,终是难忍丧女之恸。今日是晋阳公主亡故后第七日,也是“回魂夜”。
李世民将晋阳公主身前用物及衣裳摆放在棺椁旁,内侍宦官燃起檀香,殿内霎时充满浓郁香气,清香味微苦,能够安定精神,令人情绪平静。
“兕子,耶耶拟了旨,仍是无法挽救妳一缕芳魂……”晋阳公主的遗体停放在立政殿旁的偏殿里,李世民半跪于棺柩旁,望着棺里面容平静的晋阳公主,他多日来抑制的情绪终究爆发。
李世民先是呜呜咽咽,而后嚎啕痛哭。
“兕子──耶耶……不敢相信……妳真的……离开我了……兕子呀──”贵为帝王,他也有力有未逮之时,棺柩里的兕子如熟睡婴孩安详,他望之痛心,一时哽噎,泪水模糊眼眶,他俯靠在棺沿,泣如雨下。
一旁内侍宦官也悲伤难忍,他眸泛泪光,却仍是恪尽职责,先是遣退两旁宫人,自己退至外室静静等候皇帝召唤。
李世民涕泗交颐,哀哀欲绝,泪水打湿了嘴上连髭及下颏短须,他颓倒在棺柩旁,滴落地板上的水渍如同他的心,片片碎裂。
谁言帝王无情心,痛断肝肠更无疑。
殿外明月如镜,但他的心却如冰雪冬季里冰封的湖水,那样的死寂。
倏忽,他停止哀泣,眸底卒然闪着精锐,蹶然起身,先是喃喃自语:“诏书……我拟了诏书……”继而大喝:“内侍!把那日所拟诏书拿来!”
内侍宦官匆忙自立政殿取来诏书,急步行走的他竟也惊出一身冷汗,颤巍巍地将诏书递呈至皇帝眼前,李世民一把夺过,迅速扫过,随后扑伏在棺柩旁,抖颤的手拿着展开的诏书,颤声轻诉,“兕子,耶耶如妳所言拟了诏,可还是挽不回妳的性命……”莫非那真是一场梦?是兕子特来向他告别?
凄凄惨惨,泪又夺眶而出,滚落颊边的是身为人父的哀戚,帝王威仪早已无踪,他无声痛哭,女儿芳华早逝,像是岁月自他心尖将肉无情剥离,让他痛不欲生,难以自己。
“陛下,你要保重自己,别悲伤过度……会……会伤身呀……”内侍宦官劝道,他何尝不明暸皇帝心中苦痛,祇是生老病死,本是天理循环,他也祇能苦口劝慰。
李世民听不见任何劝语,他祇觉愤怒,丧女之痛令他情绪翻涌,再也顾不得修养,骤然起身,他冷冷讥笑:“我是皇帝,我之言如金科玉律,所下诏书便是我之金言,若诏书无用,那我又留它何用?不如烧之!”他走至一旁青瓷五连烛台,其覆莲瓣座,灯柱柱顶上有四根斗拱形支柱,顶端立着一个小灯盏,灯火荧荧,他将诏书靠近火舌,内侍宦官惊呼,连忙阻止:“陛下,你这是?”
“无用之诏,留之何用?”李世民心中悲愤,本以为此诏可救兕子一命,孰料根本黄粱一梦,全是徒劳无功!
“陛下!”内侍宦官哭丧着脸,为皇帝的暴怒之举感到忧心忡忡。
虽言此诏未涉国家大事,但出自皇帝金言心愿,仍是皇权威信,而今毁之,这让起居郎得知,怕是口诛笔伐免不了。
李世民烧毁诏书后,又重新坐回棺柩旁,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想,祇想陪着兕子走完最后一程。
内侍宦官暗暗低叹,想来皇帝今夜要在此地陪伴公主,也罢,他不如替皇帝打点好,以免有外人闯入打扰。
他走出殿外,将立政殿四周卫士略做调动,殿外左右两侧及宫门处皆有卫士把守,他自己则立于门外值更,将殿内空间悄然留予皇帝一人。
更深夜静,殿内祇余灯盏荧荧,李世民睡意困倦,半梦半醒间,他恍似看见从殿内另隅走来一人。
“陛下,我乃地府阎君,今日特来谢恩。因陛下敕旨,免除我一切罪责,而今晋阳公主已获重生,我之职责已尽,陛下可再续父女天伦。”自称阎君之人身着深黑官服,拱手言谢后便陡然消失无踪。李世民猛然惊醒──
四周悄然寂静。
“为何会作此怪梦?”他来回巡视殿内,却是空无一人。
眨眼倾刻,天空忽闻暴雷轰鸣大作。门外内侍宦官闻之浑身颤抖,又担心殿内皇帝安危,却闻殿里传来皇帝吩咐:“内侍,朕欲与晋阳公主再说说话,你莫让闲杂人等擅入。”
“臣明白。”内侍宦官恭敬回应。偏殿里,烛光摇曳,棺柩旁李世民颤颤巍巍,他未能置信,眼前那急遽咳嗽之人,是他疼爱的兕子么?
“兕子?真的是妳么?”他压低嗓音急唤,深怕太过张狂的音量会让殿外人听见。
棺内晋阳公主睁开双眼,一阵急咳后,呼吸总算平稳,因躺于棺内多日,身子有些发软,她挣扎欲起身,李世民已箭步上前搀扶,她在他帮助下出了棺柩,两人一旁坐榻软垫上落座,
李世民颤动的手怯怯抚上她眉眼,音颤凄切:“兕子,妳还活着……妳还活着……”猝然,他将她搂入怀抱,本就涣散无神的双眸俄而雾蒙一片,两人相拥而泣,不敢放声,深怕惊动殿外卫士。“耶耶,是我,是兕子呀……”她开心流泪,本以为就此芳华殒逝,未料方才文判官突将她带来此处,而后新城公主对她说了一些话,文判官催术施咒后,她便不醒人事,再睁眼,见到的便是喜极而泣的耶耶。
李世民双手捧起她苍白小脸,欣喜地仔细察看,嘴角笑意切切,“耶耶太高兴了,妳还活着,妳还活着呀……”他复搂她入怀,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喜获良臣般令人畅快!
李明达见他欢喜若狂,这才真正体认自己是“再活了一回”,重返人世。
“兕子,那日妳托梦告知耶耶要下诏书免除阎君罪责,后耶耶拟了诏书却迟未见妳好转,最终……妳还是病去……”李世民握住她小手,父女二人并肩相拥,李明达从头说起,略去新城公主,从文判官带着阎君旨意前来,直至最后她如愿重生。李世民听完来龙去脉,思绪飞快翻转,努力咀嚼她所言之事实。
“耶耶,原本你拟完诏书若立即烧毁,阎君定放我还阳,但耶耶迟迟未焚诏,阎君言未接天子敕令,他未敢擅下决定;直至方才耶耶烧毁诏书,阎君得旨后便立即让我还阳。”
李明达将文判官所言之事如实转述,那日她与新城公主亲见耶耶拟诏,孰料功亏一篑,最后她还是魂归离天,在她们心灰意冷之际,耶耶实时焚诏,阎君这才敢作主放她还阳重生。闻她此言,李世民恍然顿悟。
“方才我在殿内看见一人朝我言谢,莫非他便是阎君?”
“正是。耶耶,兕子能再见到你,心中甚是欢喜……”她珍惜这不易得来的机会,如果可能,她愿终生未嫁,陪伴耶耶至终老。
李世民欣慰拍拍她,倏忽想起一件严重大事。
“兕子,妳之死讯……耶耶已昭告天下,如今妳喜获重生,怕是不知该如何对世人解释……”他来回踱步,认真思考解决对策。
李明达虽年仅十二,但善察言观色,她也起了身,并未急着出声打断他之思绪。
此时,门外传来内侍宦官的声音。
“陛下,你无恙否?是否需要臣进入服侍?”内侍宦官在门外听见殿内似乎有动静,他未敢擅入,祇好在门外询问
李世民踟蹰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李明达也甚为苦恼,虽可还阳重生,但后续问题颇为棘手。
顿然,她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李明达轻轻开口:“耶耶,你不妨召房司空一见,以他之智慧,或许能解决我们眼下窘境。”虽是小小年纪,李明达十分聪明伶俐,对人事物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经常替李世民排忧解惑。
李世民点头称是,“此计甚好。”
随即走至门边对门外内侍宦官吩咐:“内侍,宣召房司空入宫谒见。”
内侍宦官衔命而去。
一柱香后,房玄龄已在殿外听宣。
“陛下,房司空已至。”内侍宦官禀报,李世民坐于偏殿的书房里,轻轻应了声:“让他进来。”
房玄龄本已歇下,深夜皇帝急召,他祇得匆忙打理,幸而皇帝并未多作责难,祇是示意他坐下。
“玄龄,深夜召你入宫,实有要事相商。”李世民身后有幅花草屏风,其上贴满了晋阳公主喜爱的诗文或者与九哥李治往来的书信。
“陛下,是为征伐高丽一事苦恼?”房玄龄自青年时便跟随李世民,君臣心意相通,他思忖最有可能之事,应是高丽出兵此等大事。
李世民执盏慢饮,他不善饮酒,里头装的是冷凉的清水,适才与兕子热泪重聚,他也有些口渴,闻房玄龄此言,他怔愣了会,而后轻松一应:“这事朝堂上再议,今夜我欲与你相商之事……实为棘手。”
房玄龄髭须灰白,虽为贞观重臣,但他本身处事谨慎,又近古稀之龄,对皇帝之语更是小心忖度,未敢轻断。
“臣……”说话的同时,他才看见此殿应为晋阳公主所居偏殿,而晋阳公主甫病去……是了,想必皇帝深夜在此守灵,缅怀与公主相处时光。
他跽坐的身子有些僵硬,但仍是维持一贯敬意,开口道:“陛下,想必……是为了晋阳公主治丧一事苦恼。”李世民饮盏的手顿了下,他将水盏放至一旁几上,坐姿也显放松。
稍早时,李明达在房玄龄入内时便隐身于一旁门后,她闻房玄龄猜出耶耶心中所思,不免会心一笑。
房司空果然聪灵,祇稍提点便能理解耶耶心中所欲。
李世民先是侧身闲适地将双腿一蜷一打直,房玄龄不敢多言,皇帝为天,他能如此随性,但身为臣子如己,他可以不跽坐,但真要如同皇帝这般率性,他倒不敢直为。
李世民半仰首,他面容清臞,鼻隆而直,右手抚着颏下短须,双眸冷然,再开口,嗓音显得有些严肃。“如果我说……晋阳公主不必治丧,你当如何?”
房玄龄心口一震,却又不动声色。
皇帝此言,莫非是指……晋阳公主未病亡?
但……这非事实呀,晋阳公主之死已昭告天下,朝臣们谁人不知,皇帝还因此多日食不下咽。“陛下,是想让晋阳公主丧礼一切从简?”这是他所能想到之原因。
门后李明达嘴角微牵,看来房司空小心谨慎过头了。
李世民倏忽端坐,右手放在凭几上,他神色忽凛,双眸微瞇,厉声重复方才语:“我说的是……如果、晋阳公主不必治丧,你当如何?”
房玄龄再愚笨也听出皇帝弦外之音,他右手置于身后,早已汗出如浆。
皇帝之言,莫非是指晋阳公主尚在人世?他突忆起晋阳公主之棺柩就停放在偏殿,难道……他朝右侧寝室瞟了一眼,转而回看眼前皇帝,心中思绪飞快翻转,最后他深吸口气,恭敬应答:“陛下心意,臣定当尽力。”
闻他此答,李世民眸光陡深,表情有些冷冽,“这就是你的回答。”
“陛下心愿,臣定尽力完成。”房玄龄垂首唯诺,他明白皇帝已动气,但擅揣测君王意,稍一不慎,惹来的恐是灭门大祸。
“你!”李世民气他故作不知,这房玄龄什么都好,就是个性过于小心谨慎,他站了起来,欲再责骂一句,其人却仍是恭敬如常,李世民气话全堵在喉头,一肚闷气。
房玄龄此时汗如雨下,皇帝的怒气他明显感受,但晋阳公主一事,皇帝不亲自开口,他实难先行评论。
“耶耶,你就不必再为难房司空了。”一道稚嫩嗓音自邻房门后传来,片刻,本该病亡的晋阳公主活生出现在两人面前。
“公主?”房玄龄抬眼望其来人,未料竟是已病亡的晋阳公主,他心中一突,蹶然而起,表情惊讶,说话也显得迟钝,“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李世民走到他面前,直指他脸有些气恼斥道:“你呀你,平常聪慧伶俐,今日反倒跟我揣着明白装胡涂。”
李明达幽幽低叹,从头再述:“当时我病重难言,太医们兴许也是诊疗心切,加上我脉象微不可测,是故才会以为我已病亡。”房玄龄听得目睁口呆,好半晌才理解过来。
“房司空,此事我与耶耶甚为苦恼,因我之死讯已昭告天下,死而复活千古未闻,故而召你深夜入宫相商。”李明达口齿伶俐,条理分明,房玄龄心中暗自称许,晋阳公主聪敏大度,颇有文德皇后遗风。
真相已公开,李世民也松口气,见房玄龄面有难色,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无法躁进。
“玄龄,你有何好对策?”
房玄龄以袖拭汗,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半点良策。
“耶耶,不如这样,让房司空先行回府,好好思索对策,待明日再宣他入宫。”李明达适时替他解围,房玄龄感激朝她示谢。
李世民想了会,无奈开口:“也罢,玄龄,你先行回府好好思量。”旋即他又肃语吩咐:“记住,明日一定要给朕一个好答复。”皇威赫然,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令他不敢逼视,心生慑服。
“臣明白,臣先行告退。”他如释重负地走出偏殿,回府的马上,他这才惊觉背后已湿凉一片。
此番重责,祸福难料。
------题外话------
我是李二凤迷,马跃所饰演的唐太宗是我心中最神形肖似的唐太宗,本文的太宗也是以他所演之太宗为蓝本写出。
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