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从来都是不懂他的。直到后来，我也是不懂他的。不懂他为何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不懂他为何看我的眼神总是忽冷忽热的，不懂他为何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不懂他为何眼里总是隐含坚毅冷峻。
那时候，我只单纯的把他看做生性淡漠，不爱搭理人，却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认真地去懂过他的。譬如很多事都是有缘由的，譬如他的出身，他的坚忍，他的抱负。
譬如那时候的王美人是并不受宠的，甚至是受尽冷落的。在这一沉百，踩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宫闱红墙中。冷妃的儿子也自然是受尽白眼的。譬如那时候他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淤青，原是因了其他皇子总是欺负他。譬如他总是穿着一身素衣，原是因了他的阿娘只会织素布。这些，他从没告诉我，而我也是不知道的。
直到有一日我无意的撞见，才微微地读懂了他的苦涩。
那时，宫中的学舍只有皇子们才有资格去读，女孩子家从来都是呆在深闺里由自家聘请的学士来教。那一日，我求了阿娘让我同刘彘一块儿去宫中的学舍里读书，阿娘终于允了。于是我便一路狂奔过去找刘彘，想与他分享我的喜悦。
便与以往一般站在窗口踮着脚尖朝着学舍里张望，眼巴巴地盼着他放学。
那时，他正在低头看书，夫子正在台上执着卷子晃着脑袋瓜子讲着，情到之处还声音激昂，情绪激动的。都是讲的些老子思想，诸如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再如什么·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又如什么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这些，我都是不大懂的。阿娘从燕丹里请的言夫子，也常常被我气得大眼瞪小眼的。那时言夫子总是在台上情绪高昂的讲，我也总在在台下眨巴着眼眸问。
譬如，“言夫子，道如何生出一，一又如何生出二，三又如何生出万物，莫不是道是阿一的阿娘，阿一成了婚，生出了阿二，阿二又成了婚，生出了阿三。结果阿三生出了阿四，却不按常理的唤作万物。夫子，是不是这样理解呀？”结果，言夫子掩着心口，一张脸涨得老红。
又如。“明明两国相互毗邻，却相闻着鸡犬声。民到老死，却不相往来。是不是因为他们两国百姓经常吵架，所以两国关系不甚好。夫子，是不是这样理解呀？”结果，夫子颤抖着一双手，一双眼眸瞪得老大。
那时候，我总觉得言夫子不大喜欢我，因为他总是黑着一张脸对我，唤我解释段义，却从来都不对我笑。直至有一回。阿娘在一旁旁听，夫子唤我解释大象无形这一段的意思。我学着夫子摇头晃脑的模样，背起了阿蛮昨日夜里教我的“最白的东西总是看起来最污浊，最方正的东西没有棱角，最好的器具总是最晚才完成，最美好的音乐就是没有声音……”那时夫子的脸上微微蕴着笑意，看我的眼神也终于不似以往的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不过遗憾的是，我这个平日里让他头疼的学生终究还是没有在他最后的职业生涯里添上美好的一笔。因为后来我是这样解释大象无形这一词的，也领会不到阿蛮朝我挤眉弄眼的用意。
“嗯，大象……大象无形。”我挠挠脑袋瓜子，看着言老夫子，他正一脸期待的望着我。再望着一旁阿蛮，她正朝我挤眉弄眼。后来我和阿蛮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说，阿蛮，你长眼针拉？因为阿芳上次偷看了豆子哥哥洗澡后，也是这样眨巴着眼珠子的看我。那时，我还以为她眼神不好使，急急唤他去看大夫。后来，阿芳告诉我，这叫长眼针。结果阿蛮夹着丸子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而那颗丸子就像珠子一样在桌上滚了几下，最后咚咚地掉在了地上。那时我还觉得阿蛮不珍惜粮食，那颗丸子怪可惜了。
“哦，大象无形，大象无形就是……”言夫子看着我的心跳到了尖尖里，我恍然大悟地道：“大象是没有形状的……”想了半会，又觉得不对，便歪着脑袋道：“大象怎么会没有形状呢？上回阿爹带我去蛮夷的时候，大象明明有四只脚，还有把大大的似扇子的耳朵！我想，老子，他老人家肯定没有见过大象，所以才说大象没有耳朵的！”
那时，阿娘黑着一张脸看夫子，阿蛮抽搐着一张脸看我，夫子白着一张脸，对着老子的画像痛哭流涕。还一边磕头一边哭他怎么收了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愧对他老人家。
那时，我深深觉得自个比窦娥还冤，明明自己这回答得很好啊，言夫子都没有黑着一张脸唤我，陈阿娇，你抄写老子的大象无形一百遍。但是却一个劲地哭我成材，说他愧对老子的教导，愧对先师的教诲，愧对自己的祖宗十八代，而后还一个劲地说他没能力教我，向阿娘引咎辞职去了。后来，阿娘还语气深重地对我说，阿娇，这可是阿娘请的第九个夫子了。那语气好像是我气走了夫子似得，可明明是夫子自己要走的啊！
我想着言夫子这事儿正出神，突然听到刘彘一词，便立即回过神来，却瞧见刘荣正看着我。见我瞧着他，便又低头来看书。而刘彘正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夫子执着条藤子站在他身前。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刘彘，你来道，穷则独善其身的下一句，是什么？”
“富则妻妾成群。”堂下一片哄笑。
好小子，居然盗用了我的句子。有一回他让我默穷则独善其身的下一句是什么的时候，我还盈盈地朝他笑道，富则妻妾成群。那时他还愣了半会，随后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下一句是，达则兼济天下。那时候，我便盈盈朝他问，一山不能藏二虎的下一句是什么。他思考了老半天也没回答出来，我便朝他得意洋洋的道，除非一公和一母。他当下气得脸煞白煞白的。
“太子殿下，你来告诉他，下一句是什么？”
“达则兼济天下。”刘荣回答这一句的时候，还往外瞧了我一眼。
“嗯……”夫子赞扬地朝刘荣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随后又板着脸，蹙着眉朝刘彘道：“你可知道你这次卷子错在哪儿了？你可要好好像太子殿下学习，知道吗？”
“是，学生知道。”他的侧脸隐在光线里。声音依旧是我所熟悉的冷淡，不带丝毫的感情。
就这样，我越是掂着脚丫子地想看清他的脸，却始终看不清，夫子还摇头晃脑地讲着他的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夫子终于宣布下课了，学生们一窝蜂的涌了出来。待我晃过神来，学舍里已不见刘彘踪影，只剩下刘荣他一个人。他就这样如同恍如隔世般地望着我，眼眸里戚戚的。我问了他句，阿青呢？他却没有回我，看着我的神情依旧戚戚的。我也便不搭理他，径自迈着步子朝着冷巷的方向跑去。
如果那时候，你能俯视在这蓝天下，必定能发现命运若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深陷其中的我们，而我们就如一颗颗棋子缓缓地跌入命运的漩涡中。那时，刘彘在原地。我向刘彘奔去，而却刘荣向我奔去。
而另一边。
刘彘的背狠狠地撞上漆红的宫墙，巨大的撞击使他的眉忍不住蹙起。
刘德蹙着眉，揪着刘彘的衣襟，不悦地道：“你就是刘彘？”
一旁看起来比刘德小的刘阙，跺着脚丫子鼓着腮帮子道，声音里有些雀跃，又有些愤怒：“皇兄，就是他，就是他抢了荣哥哥的媳妇，就是他从荣哥哥身边抢走阿娇姐姐的！”
“哦？”刘德微眯着眼睛，想起平日里哥哥对他的疼爱，又想起如今皇兄闷闷不乐的模样，愤怒地一勾拳打在刘彘的右脸颊上。不消片刻，刘彘的嘴角慢慢地渗出一丝血色，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往日里的淡漠。右脸颊上高高隆起一大块，又红又青。
刘德又一脚踹在刘彘的心窝上，刘彘疼得俯下了身子，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刘德蹲下身子，迎上刘彘那双淡漠的眸子，不屑地抽动着嘴角：“不就是个爹不疼的贱妃的孩子！贱骨头就是贱骨头，被打被骂也不会还手！谅你也不敢还手！”
刘彘看着刘德的眸子一紧，透过一股杀气，随后又隐去了，只有紧紧握着的拳头才透露了他的愤怒。刘阙趁势一脚踩在他的右边红肿的脸上，用稚嫩的声音道：“我告诉你，不许再靠近阿娇姐姐，阿娇只能是荣皇兄一个人的！”
那时，我赶到的时候，刘阙就这么踩在他的脸上，他的青丝散在地上。
我愤怒地瞪着他们，心疼地扶起刘彘，刘德他们见是我，早就灰溜溜地逃了。那时候，阳光就这么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都是泥土混杂着血，青青肿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青衣上都是斑斑的血迹。他的夜墨色的眼眸正对上我的眼睛。他看着我，微微一愣，眼眸渐渐黯了下去。
只一眼，却仿佛读懂了他的悲凉，他的隐忍，他的无奈。我心中一痛，哑着嗓子，轻轻地唤他：“阿青……”
他猛地抬起头，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瞧着我的眸子里蕴着悲凉，蕴着愤怒，蕴着无措，随后狠狠地把我推到在地。
我从没瞧见他这副模样。他从来都是那么高傲，那么淡然，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可如今却似一只受伤地狮子般低吼。一瞬间，我竟忘了跌坐在地上，手掌擦破皮的疼痛和手腕上钻心的痛楚。
他看着我跌坐在地上，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眸，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吼出，声音却沙沙哑哑。：“陈阿娇，我讨厌你！”
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从来没有过的心痛感犹如狂风暴雨般侵袭而来，就算是上回因为我无意把阿蛮他爹留给阿蛮的唯一的玉镯弄碎了，阿蛮气得要和我绝交。再上回乌骓被翁主踩得稀巴烂，我也没这般痛过。
我麻木地往回走，分不清是心痛还是手腕痛，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地滑落。刘彻他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戚戚地唤我：“阿娇……”
我不知道那日我是怎么回到府中。后来阿蛮形容他看到我时，刘荣他在不远处跟着我，刘荣也浑身湿哒哒的。而我则一直抱着身子颤抖个不停。阿蛮怎么问，都不说话。直到看到阿娘后，才抱着阿娘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模糊地说，阿青他说讨厌我，阿娘，阿青他……说……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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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爱啊。亲们，因为忙着去学校的事，所以昨天没更。结果晚上更到了一半却很倒霉的电脑死机了。害得大大又得从头码过一遍了。欲哭无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