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浮摆,唢呐震天。在一片山呼万岁中,洛邑这座城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隆重与神圣的典礼。大业二年,大隋皇帝杨广也就是我的父皇率领文武百官,伴随着嘹亮的典乐浩浩荡荡地进入这座千年古都。
洛邑,这座城市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历经了无数次沉浮。曾经的兴盛与毁灭的交替都在她饱经沧桑的身躯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用冷静沉着的目光默默注视着皇权交替,朝代兴衰,以及,这背后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当人们怀着某种虔诚的心态迈向她的时候,她正在以悲悯的目光俯瞰着那些身在其中,不知往返的可恨却又可怜的苍生。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这次自父皇登基以来最隆重的典礼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一天,暕哥哥,大隋的齐王,他以前所未有的风发意气主持了这场圣礼。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曾不止一次回忆,他一生中作为大隋皇子所仅有的荣耀。
也就在这一天,这个大家族中所有的兄弟姐妹的生活都或多或少有了改变。
光禄大夫宇文述由于督造东京立下的功勋,德卿姐姐被封为南阳公主后与其次子宇文士及定亲。那个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贵族少年有着像风一样和煦的笑容,每次看他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温暖,我很喜欢他,而在姐姐深雅幽亮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像一把烁烁星芒撒入了微起涟漪的幽潭。很多年以后当我面对令一个截然不同却有着同样笑容的贵族少年时我才明白,这是少女源自萌动而生成的恋慕和与幸福悄然碰撞的紧张与不可名状的兴奋。
曾经默默镇守江都的齐王杨暕以大隋皇子所应有的高贵风华,不凡气度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大家惊异地发现,昔日年幼的王子已经成人,并且身体中流淌的高贵血统正在慢慢地将他塑造成和他父亲一样的天之骄子。
我最喜欢的昭哥哥,他以太子监国的身份留在了长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从父亲宽厚的羽翼下走出来,以独立的身份号令百官,执掌天下权柄。
我童年中最尊敬最依恋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昭。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却代表了两种作为男人所能拥有的达至巅峰的完美。这是源自灵魂深处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可以令任何凡人为之舍弃一切地痴迷。我曾经为有这样的亲人而自豪,后来我才知道,完美正是造就他们两个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
而我,有了一个新的封号,无疆公主。自出生那一日,我便体弱多病,为此父皇和母后广招天下名医,依旧没有将我治好。而在大业元年三月启建东京时,曾有术士章仇太翼说我是洛神转世,大隋公主的命运与洛邑相连。事实印证了玄虚的预言,大业十月成新京,一座盎然屹立的恢弘新京在华夏大地上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我的病也在新京建成的那一天不药而愈。
从此父皇将我视作大隋的福星,为我定名无疆,意味大隋国域无疆,大业功勋无疆。一个公主的封号与国家兴衰相连,而一个少女的命运从此也与这个国家荣辱休戚相关。
我坐在马车里,依偎在母后的身边,马车上水晶珠帘熠熠,华盖前铜铃叮当作响,两侧粉色幔帐翩飞,春风度面,前方阳关大道初见定鼎门雄健之风。
绵延流长的洛水自西向东穿越城郭蜿蜒而过。清冽的河水倒映出百业待兴,初生向荣的新都。马车帷帘被高高抬起,我好奇地四处张望。街道两旁的柳树榆树摇曳生姿,嫩绿的新芽萌生,春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沁人的芬芳。
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弄巷道,人烟渐渐稀少,周围逐渐安静肃穆。父皇下了马车,登上端门。母后带着我站在他的身边,另一边是帅气爽朗的暕。父皇身着皂色蟒龙麒麟长袖龙袍,振臂高呼,"朕乃天下之主,洛邑乃振邦兴源,王畿之内天地汇合,阴阳调和。新京仓丰民富,百业竞技。天堑通泽,易守难攻。此乃天家兴盛滥觞。愿吾君臣同心,大隋千秋万代始自洛邑。"
脚下群臣黑压压跪了一地,以震耳欲聋之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居高临下,达至权力顶峰的快感。身体内由高贵血统而引发的由衷骄傲像一把熊熊烈火激烈地燃烧着,这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似乎更像是一个奢侈的不尽真实的梦。她所引发的是对于父亲的至高无上的崇敬。
父皇下扬州时特命吏部尚书牛弘和太府少卿何绸制定一整套服饰和礼仪制度,经过商讨最终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朝见一律全穿紫色。站在端门上跟随父皇检阅顶礼膜拜的洛阳军民,此起彼伏的紫浪汹涌翻滚,浓重的象征权力与尊贵无尽地向外延展,一望无垠。苍茫天地间所有的色彩仿佛都被着庄严神圣的紫色所吸纳,苍穹下唯一色独尊。
声势浩大的入城仪式昭示着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耸立于中原,十个月,父皇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一所震惊中外容纳百族夷人的国际大都市就此向世人拉开了她全新的被赋予了特殊含义的历史帷幕。她是帝国版图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四射的光芒将这段历史点缀的雍容华贵。
(一)
离宫长廊里,两侧朱墙碧瓦,幽长的侠道里寂寂无声。偶尔擦肩而过的宫人内侍都低首行走,不发一言。
阿离手捧着水红琉璃玉盘,上面放了一个浅蓝水晶瓶子,瓶口出雕刻成精巧的向日葵形状,薄如蝉翼的瓶子隐约透出里面液体鲜红的颜色。
阿离今年只有十三岁,刚刚进宫,被分到了文成宫当差。别看年纪轻轻,却是眉清目秀生得比女孩还有俊俏几分,乾阳殿的管事总管肖鹏程见了自是十分喜欢,便认作了义子,处处点拨照拂他。
瞅着价值不菲的水晶瓶子,阿离侧首问道:"干爹,皇后娘娘不是不喜欢着蔷薇花的味道吗,怎么还端了着蔷薇甘玉露来?"
肖鹏程目不斜视,正然道:"皇后不喜欢,无疆公主喜欢。"
阿离呵了一声,眼前浮现自是那个娇小玲珑的粉嘟嘟小脸。他第一天到文成殿便被拉着捏来捏去,嘴里还直嘟囔着,像戏文里的女扮男装。
"这公主才多大,用得着这东西?"托盘微晃,玉琉璃与水晶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肖鹏程扶住摇晃的托盘,呵斥道:"小心点,这东西可比你的小命都值钱。这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最宠无疆公主,公主的餐具全是金镶玉,公主睡得床都是进贡的蚕丝雀翎被,就连夜壶那也得是精雕细刻,赏心悦目的海棠花式云龙金。"
阿离重重吐了口气,"我的老天爷!这公主长大了还指不定被宠成什么样呢?将来哪家的大臣娶了她可得有苦头吃了。不得天天当神一样贡起来?哎呦……"
头上火辣辣得,被肖鹏程弹了一个爆栗,只听他淬道:"你个小蹄子,胆敢诽谤公主。宠怎么了,我他妈要是能生出个女儿,我就是把她宠到天上也愿意。我瞧着咱公主长大之后必定是个绝色无双的美人儿,谁娶了那是谁的福气。"
阿离讪讪地摸摸头,不忿道:"我不就是说说吗?皇上子嗣微薄,对着几个子女向来都是关爱有加。哦……对了,我还听说,咱皇上之所以子嗣微薄是有缘由的。"
肖鹏程止了步子,目光紧锁住阿离,肃然问道:"你都听说什么了?"
阿离丝毫没有察觉到肖鹏程眼底的寒意,得意地说道:"我听说当年独孤皇后最痛恨大臣娶妾,就连隐太子都是因为宠爱云昭钏才被废得。当年还是晋王的陛下为了讨皇后欢心,表面上只与正妃交好,暗自里命怀孕的侧妃都打胎了。"
"干爹,你……。"
阿离心底一颤,见肖鹏程眼底酝酿的冷意如利刃般尖锐,轻挑的嘴角冷笑森然,杀气凝重。咬牙切齿地说,"好呀,定是文成殿的那群小贱人在背后嚼舌根子,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听言阿离忙不迭地赔不是,"别呀,干爹要怪就怪我,可别为难他们,也都怪不容易得。"
肖鹏程冷笑道:"你倒是会为别人着想,怎么就不见你替你干爹我想想。"他指着鼻头说道,"在宫里散播这种谣言,若是哪天有个零星半点地传到皇上耳朵里,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见阿离点头耷拉得,又有些不忍心,语气和缓道:"算了,快将这东西送去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阿离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迈着小碎步朝文成殿走去。
望着长廊的尽头,肖鹏程脸上的表情渐渐褪去,光滑的下颌泛着阴冷的寒光。他抬手召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把文成殿偏殿里的那些奴才都换了,送到杖刑司杖毙,一个活口都不准留。干净利落点儿,别惊动了皇后。"
小太监娴熟伶俐地应下,面色无任何惊诧,仿佛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西苑,温泉池
温泉内烟雾缭绕,迷蒙的水汽升腾映出溢彩华丽的装饰,周围蔷薇花香弥漫,氤氲着光滑洁净。
内侍们将我放到低洼的小浴池里,像云朵一样柔软温暖的细流抚摸着我幼小细腻的身体,软绵绵的。我的母亲萧皇后披着红色烟罗纱衣,在流水的另一侧笑意盈盈地看着不断扑通着水的我。
我的母亲,她是宫里最美的女人。来自江南水乡的公主有着水一样柔顺温婉的眉眼和作为帝国皇后高贵雍容的气质。宫里的人都喜欢她,不管对谁即使是最卑贱的宫女奴仆,她都尽可能地给予最大的尊重。而昭那人人引以为赞的谦逊儒雅的品德很大一部分源自对母亲言行的耳濡目染。
从小,母亲在我的心里就是美丽的化身。以至在我长大得过程里总是将她作为对未来塑造的的模板。父亲和母亲都在我的心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是用来崇拜,母亲则是用来模仿。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母亲的美丽是独一无二的,不仅在外貌更是其中在经历了多年祸福荣辱,多舛颠沛后沉淀的对生活的领悟。在人们交口称赞的美德背后有着她对生活独特而聪慧的理解。这一点,是多年生活在深宫内苑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我永远也无法做到的。
墙外火红的石榴树一簇簇奔放热烈的绽开,掩映着薄如蝉翼的窗纱,将清澈纯净的温泉映衬得格外娇娆。
正当我我高兴地玩着水的时候,渐渐感受到了周围异常的气氛,被这种氛围所感染,我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蹒跚地爬到母亲的身边,却见到她面色凝重,周围的内侍也悄寂无声,垂眸低首似乎在仔细听什么。
零星半点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木棒锤击身体的沉闷声音,还有撕心裂肺地叫喊。母亲偏头严肃地问道:"这是第几个了。"
身后的侍女低眉道:"回皇后,第三个。这次是御史大夫张衡张大人。"
西苑是建造在洛阳西面的皇家园林,方圆二百余里。园囿内假山湖泊,曲觞流水俱全。湖内堆砌了方丈,瀛洲,蓬莱等诸座深山。山上台观殿阁,星罗棋布。龙鳞渠自湖北面蜿蜒而入,阳光映射下,如玉带流光溢彩镶嵌在精雕玉砌的皇室园林中。
顺着龙鳞渠闲庭信步,暇然观赏。苑内种植枇杷树,石榴树,牡丹花,紫藤花等奇花异草。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杨絮翩跹飞舞,细细碎碎地紫藤花密密地落了一湖。风起云涌,涟漪微波,卷动着花蕊荡漾。苑内一片春意。
我穿着柔缎丝履踏过香花漫瑾之时,一阵仙乐伴随着层层涟漪悠荡传来,古琴声起,绵长悠远,哀怨缠绵,期间夹杂柔软嗓音,缓缓道出心中愁闷。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犹记月下盟,不见红舞袖;未闻楚歌声,何忍长泪流
婀娜有时尽,甘泉锁新秀;素颜尽欢心,君王带笑看
次乐声情婉转,哀怨愁肠,而操琴之人音韵把握绝妙,令人闻音生悲,有肝肠寸断之感。
那位拨弦女子身着淡紫浅纱春裙,一头青丝松散的挽于脑后以白玉钗束住,疏眉淡目,朱唇轻启吐露婉转之音,而身后碧波盈盈,清新飘逸宛若天外仙客。
一曲罢,女子素然起身走近,伸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道:"你怎么哭了?"
我茫然地感觉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脸颊两侧竟是冰冷一片,那把琴像是有着非凡的魔力将人的灵魂引诱至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恍惚地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深深地看着我,美丽的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如诗如雨,丽若霁虹。
"你迷路了吗?"她弯下腰与我平视,认真地看着我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很认真,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美丽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柔和调皮的笑容,"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龙鳞渠沿岸有十六座宫苑,每一座都由一个四品夫人掌管。恰恰是她不属于任何一座宫苑。经过曲折泥泞的弯路,她将我带到一座清幽秀和的宫殿里,四周皆是郁郁葱葱的树丛草木没有一丝花的艳泽。里面极少的宫人都是素衣白纱,见人来了只是微微俯身行礼没有过多的话语。
这里的安静不是从声音上去辨别,而是一种静谧幽然的感觉。到了这里我突然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陌生的,拼凑在一起是似曾相识的。
她极为小心地将白布掀起,露出一把如月明晖淡菊的古琴。她轻轻地抚摸着琴身,神情专注而神圣,像是陷入了一场尘封已久的回忆。
忽而她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以一种卑微的姿态仰视着古琴像一个朝圣的苦行僧向着西方极乐顶礼膜拜。
我静静地看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任性与张扬,而只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她淡淡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为这把古琴找寻一个主人。"
"它不是你的吗?"
"不,我是它的。"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话。或者说以这样的神情,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艰涩晦深。
我顺着她痴迷的视线看过去,一幅白碎花底纹的美人画轴悬挂在墙上。百合绽放,柳叶翩飞,一张了了勾勒的脸隐逸在繁琐飘逸的白色纱裙与长势日盛的繁花醉影间,极精细的工笔衬托出脸部的简单。
这只是一幅寻常无奇的画作,比起宫里华服盛装的美人。我的目光很快便被她身后的一整套编钟,琵琶,箫,埙,箜篌,笙,笛……,不同于宫里乐师所拥有的,在简单素朴的房间里它们始终散发着如玉般剔透晶莹的光泽,天生是只该作为艺术品而非用来演奏,即使是静止地放在那里我都似乎听到了从其间汩汩流出的美妙乐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瑰丽奇妙的梦。梦里弥漫着天籁仙乐,我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了,轻柔的煦风从我耳边滑过。朦胧间衣影绰绰,长缎翩跹如蝶翼,美妙的音符从她纤细灵巧的手指中跳跃而出。伴随着音乐空灵渺远的声音幽然而至:德馨……德馨……
意识迷离间我被母亲急切的呼唤叫醒,当我慢慢睁开眼镜时面对的是母亲憔悴的容颜和满屋里弥漫的浓重的药味儿。她颤抖着将我搂在怀里,细柔的声音有些哽咽,"德馨……"
我茫然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一个人盘膝坐在榻上,星冠羽服,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双目微合。
"皇后殿下,公主已经回到尘世了。"
沉香青烟袅袅,羽服上翎宇孔雀沉浮在蔼蔼尘雾中。
萧后仔细地看着我,生怕做过一丝一毫。随口说道:"云黛,带清远去领赏钱。"
清远轻轻摇动手中拂尘,肃然道:"只是公主的劫数还未到来。"
青松挽沙拂过地面,隋宫里嵌金缠丝繁复华丽的衣裙轻轻碾过青石地板,来到清远的身前。
"是什么样的劫数?"
依旧低眸沉思,未曾回应皇后充满紧张而质疑的凝视,"谁也不知道。可大可小,小到病痛灾祸,不药而愈;大到可扭转江山社稷,乾坤变色。"
萧后舒然一笑,"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德馨的病早已随着洛邑城的兴建而不药而愈。"
清远蹙眉摇头,手中微微摆出天罡北斗星道。
"十四岁。过了这个坎公主可一世平安,即使遭逢巨变亦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否则……"
"否则什么?"
"一世都将在痛苦的深渊挣扎徘徊,永远也得不到幸福。"
我爬在床上看着母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惊慌,青雾袅袅依稀可见,清远灰色面罩缕缕随风动,隐逸着深不可测的神秘与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