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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晖苑里已是皓月当空,暮色四合。守苑的四品夫人早就备下了膳食等候,见公主驾临,满屋的宫女内侍又是一阵忙碌。

凝晖苑是沿渠十六苑中最奢华的宫苑。周围火红的石榴树上簇花明艳如火般撩人灼灼。巨大的花丛半隐半遮地搭在门前。步入苑内,水池假山,涧壑勾栏一应俱全。德馨的寝殿前镂雕着仙鹤凌云图纹的门正对着一面水晶錾璧宝镜,金丝楠木椅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前,悬着鲛韶宝罗帐的银木床上的藕灰色缎被被铺展开。

我的心思留在了白天的西苑里,那曲《长门赋》悠扬哀婉像是刻在了她的心里。云黛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忙近前嘘寒问暖。

我思索了一会道:"我喜欢尹美人,明天还去找她玩好吗?"

云黛温和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对于这位尹美人的来历她多少还是知道些。昔日宠惯后宫的宣华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在宣华夫人去世后被封为美人。这位宣华夫人是南陈陈后主的妹妹,本为文帝宠妃,后来被杨广纳进后宫,受尽了恩宠。然而红颜薄命,才过了一年便芳魂消逝。杨广思念夫人心切,连带将她生前最喜欢的侍女尹佳箩升为美人,宠幸了一阵。可后来,皇帝似乎励精图治,要从失去夫人的悲伤中走出,对朝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而作为&39;故人&39;的尹佳箩从此便被冷落在了后宫,若不是这次收集天下散乐令皇帝又想起了她,只怕便要默默无闻地在后宫中孤老终生。

"当然可以,可是公主忘了吗?明天是乐平公主外孙的满月,你答应了南阳公主要去长厦门街喝喜酒得。"

"啊……"我耷拉着脑袋一脸挫败感,幼熊般圆润的小身体爬到罗衾里,盖住脑袋还不忘说一句,"云黛姐姐,你也早点睡吧。"

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令云黛有些忍俊不禁,月色透过悬窗如水般倾泻,夜色宁静里,白天紧绷的神经也不禁放松了,胭脂丹唇微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乐平公主杨丽华是北周宣帝皇后,隋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的长女,因帮助文帝夺位有功被封为乐平长公主。一女为娥英郡主,其夫君李敏被文帝封为上柱国。一时间门第显赫,杨广定洛阳为东京,特地在定鼎门东长厦门街东第四大街的履道里为她辟了一处宅子。

其宠华朝野可见,因此到今天其爱孙满月便门庭若市,道贺者络绎不绝。

同住履道里的匠作大监宇文恺来得最早。他大约五十多岁,美须髯髯,谈笑间一副慈善和蔼的胖乎乎的小老头模样,因此同样以好脾气著称的李敏与他便成了万年之交。送上厚礼,与李敏寒暄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宇文恺便起身要告辞。

李敏伸臂拦住他,笑道:"宇文大人这就要走,好歹也喝了喜酒。"

宇文恺苦笑着挥挥手,"上柱国有所不知,最近运河上出了些事情,偏偏上头又催得紧,真是一刻也耽误不起呀。"

听他这样说李敏倒也不拦他了,只是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宇文恺已是半步迈出了门槛,脸上的神情倏然谨慎严肃起来,凑到他耳边低语道:"这种事说说都是要掉脑袋的……"

乐平府今天可谓是华灯异彩,尽显皇家奢华。青醨铜鼎里燃着浓郁的藏香,烟雾袅袅消散于人声鼎沸的庭院中。红绸绕柱,奇花异草陈设,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摆放于廊亭两旁的深海珊瑚。是启民可汗进献给皇帝的国礼,共有十盆。这里摆放着五盆,另外的五盆在东宫太子府。

泣血般鲜红的珊瑚在丽日下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灵光,其溢彩华贵惹来贵宾们的嗞嗞赞叹。

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兴致勃勃地俯视着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顺手抓过一把凤梨酥,塞到她屁股底下的杨暕嘴里,眼睛却不落下一处热闹。

杨暕呲牙咧嘴地说道:"喂,公主殿下。塞到我的鼻子里了。"说话间一不留神猛然撞到了一个人,肩上扛着一个重物的杨暕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竟向后仰倒。

"哇……"清亮的哭声响彻华庭,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不看还好,一看周围瞬时安静下来。李敏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里,不知觉间手心已经是冷汗淋漓。

还是司空杨素最先反应过来,朝周围伺候的家仆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公主抱起来。"

杨暕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一把拨开错枝盘结地伸向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泣涕涟涟的我抱起来仔细地上下查看。

乐平公主闻声赶来,由于婀娜疾步,簪于鬓间的镏金彩凤展翅璎珞金步摇微微颤颤,反射金光耀耀,如日月般璀璨夺目。

"快去叫御医。"她麻利地吩咐李敏。

"不用了。"杨暕抱着德馨站起来,鄙夷地扫过她,"这丫头连皮都没蹭破半点。"

一旁的南阳公主德卿因为内疚害怕眼角间竟渗出了点点泪珠,她抽泣着说:"万一有内伤呢?"

"好了好了",乐平安慰德卿道:"还是叫御医来看看吧。"

德卿今年虚岁十二,还竖着丫髻,但姣好的容貌和温恬的神情使她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大人。她优雅地坐在草地上,霞色蝉绢镶银丝荷叶裙轻柔地铺陈在嫩绿的鲜草上,长袖曳地,露出雪白的脖颈,看上去俨然初长成的少女,有着稚气与成熟相融的娇娆。

她举着碧玉荷叶盘子,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里面的凤梨酥,满目惊讶。

一旁传来杨暕玩世不恭的鄙夷声音,"看到了吧,她就是想骗凤梨酥吃。在宫里母后管得严,怕她坏牙齿。"他仰身倒躺在草坪上,对着太阳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塞了一嘴凤梨酥的我还是不忘用奶声奶气且含糊的声音反驳道:"你还好意思说话,都怪你害我摔跤!"

依旧是慢悠悠的声音,夹枪带棒地袭来,"要不是你这个小胖子越来越沉,我能摔倒吗?"

"连个孩子都抱不住,亏你还是个男人呢。真替你害臊。"

……

德卿早已目瞪口呆,幼小的德馨站起来还比不上她坐着高,不甘落后地和杨暕斗嘴却是动作麻利地一刻都没耽误吃。

到底还是年纪小,没几个回合我便落了下风,气鼓鼓地说:"你欺负我,我找昭哥哥来收拾你。"

"谁要找我呀?"清越的声音飘扬而至,杨暕立即从草坪上弹了起来。

一袭淡紫衣装显露出王者高贵气质,绝世倾华,儒雅的笑容似乎凝聚了所有柔和光芒温度,令人暖到心里。

杨昭含笑地说道:"本来是想看看德馨妹妹伤得怎么样,这样看来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尽管努力着摆出长兄威严慈爱的姿态,但语气里还是遮不住隐隐的戏谑。

向来大大咧咧的杨暕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局促地整理好衣装,"大……大哥,你来了。"说完不住地朝后探探头,"萧笙呢?他怎么没来?"

"萧笙最近可忙了,拜了一位新师傅,正在谱写新曲子呢。"

杨暕不乏失望地点点头。而我见状连忙上前缠住昭哥哥的胳膊撒娇道:"昭哥哥,暕哥哥欺负我。"

杨昭调笑道:"是吗?咱们的小公主不欺负被人就好了,还会有人欺负她吗?……呃"见我嘟嘴,昭哥哥两忙调转话锋,"改天去东宫,我请你吃凤梨酥,不告诉母后。"

"好!"我高呼,"就知道昭哥哥最好了。"不顾一旁杨暕翻白眼地嘟囔着&39;没出息&39;。

德卿担忧地看着杨昭,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又没睡吗?"

杨昭揉揉眼睛,勉强笑笑,"最近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新到的雨前龙井香气缭绕,一套崭新的景泰蓝瓷器与古道茶香相得益彰。薄如蝉翼的瓷釉泛着淡淡的蓝色光泽,上面鎏了一层展子虔的游春图,玲珑剔透的瓷口被精心雕琢成花瓣形状。如此人间极品宇文恺却没有心思欣赏享用。

握着手中的书信如坐针毡,正当他进退维谷之时,门卫前来报宫里来人了。

宇文恺闻言立即起身整理衣襟,吩咐府中下人迎客。

履道里虽说是官僚府邸但因建成不久,所以上下朴素,即使是正厅也只有寥寥几幅书画。宇文恺怕慢待了贵客,急忙令下人从书房搬来刚订做好送来的楠木雕花框镶银刻大椅。

云黛款步而进,天水碧色长裙与身后的泼墨山水几乎融为一体。

宇文恺心中疑虑,若是圣上遣人来访必不会派一个女子来,而她通身高贵绝不会出自宫掖以外。

"宇文大人,云黛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传几句话。"

宇文恺见她面色凝重,必有紧要之事,而她微眸顾盼,吞吞吐吐似乎有所顾忌,于是便将近前侍奉的仆人悉数遣退。

云黛望着桌上的景泰蓝笑道,"早就听说宇文化及将军新近淘换了一套上好的瓷器,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人间极品。许国公对您倒是大方。"

"哪里,哪里,不过是念及下官替陛下营建新都有些微薄功劳,体恤圣意故而将此割爱。"

"您不必紧张,云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赠与大人。"

宇文恺手心早已是冷汗淋漓,他勉强地笑笑道:"请姑娘赐教。"紫色云锦官服上的孔雀补子金丝银缕,柔光淡淡,套在身形微胖的身上显出平易近人的气质。

云黛不再拐弯抹角,正色说道:"想必大人正在为通济渠上河工造反一事而左右为难吧。"

宇文恺暗自惊诧,河工造反一事只有负责督造运河的几位官员和尚书局的极少数人知道,皇后身处内宫如何得知?尽管心里这样想但面上仍是故作轻松笑道:"卑职终日在河道上尚未听说过此事,只怕是宫里人以讹传讹惊动了皇后娘娘。还请姑娘转告皇后河道上的事情臣定当谨遵圣意而行不会有丝毫差池。"

见他并不诚心以待,云黛倒也不生气,只是明眸微眯浅浅笑道:"这样说来倒真是皇后娘娘多虑了,云黛这就进宫禀告娘娘让她不必费心规劝阻止皇上前去巡视河道,既然一切安好,那云黛就告辞了。"说着便起身径直往外走。

"别,姑娘留步。"宇文恺急道,连忙上前阻止云黛离去,宽厚的额头被汗水浸得油光水亮。

云黛冷眼看着他左右为难,焦虑地踱步,便道:"娘娘也是一片惜才之心,念及宇文大人自修建仁寿宫起便追随先帝,承建了大隋几乎一半的工程,可谓居功至伟,所以才命云黛前来相告不可鲁莽行事。大人若不能诚心以待岂不让人心寒?"

宇文恺忙躬身赔礼道:"姑娘见谅。并非恺不诚心以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到众人的身家性命呀。"

云黛道:"大人既然如此谨慎,怎会听信许国公之言要将河工谋反一事直言上报呢?"

宇文恺叹道:"我如何不知宇文述早就看我这个房陵王旧僚不顺眼,想要借刀杀人。可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么大的事情我又如何能知而不报呢?"

匠作大监宇文恺向来以小心谨慎持己,这与他曾为隐太子幕僚有关。可云黛今日才知道,这个平常和蔼的小老头虽然独善其身,避世躲祸。但一旦涉及社稷,还是能不顾己身安危,直言上谏。

她敛色道:"张衡大人因为规劝陛下早日返回长安遭受杖责,他可是自晋王府时便跟着陛下,出谋划策连宇文述大人都是他推荐给陛下的。大人这么自信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胜过他?"

宇文恺蹙眉,连连叹气。自陛下登基便雷厉风行营建新京,开通运河,虽是一心为民,可却是操之过急。可恨的是这些朝臣一个个只会粉饰太平,一昧地阿谀奉承,偶尔有几个直言敢谏的朝臣却便说成是危言耸听。

见他为难,云黛又道:"形势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宇文大人如今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不要中了奸臣的诡计。宇文述之计真正目的并不只是大人,若是此事被捅出来恐怕所有监造运河的官员都难逃干系。"

果真是命,宇文恺叹道。自隐太子被废,他就一直小心翼翼不想介入朝臣之争,可不想还是躲不过宦海沉浮。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学陶渊明,挂冠离去,驾一叶扁舟泛游江上,也乐得逍遥自在。

见他依旧犹疑不定,云黛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大人的《东宫典记》果然与《春秋》有异曲同工之妙。"

宇文恺一个激灵,恍然警钟大作,目光充满探寻凝视着云黛,不可置信地问:"你……?"

被她引到桌前,云黛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陆……

宇文恺重新打量云黛,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热泪盈眶,连声叹道:"云黛,我怎么刚才没有想到,这名字当年本就是我起得,没想到你还活着。"

云黛美眸流转,波光深幽迷离似乎蕴藏了盈盈泪水,她微叹,"本不愿叨扰世叔的,只是事关紧急,又迫于无奈,才……。"

"别说了,孩子。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你还要一直瞒着我,我怎么对得起陆兄在天之灵。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入宫的。"

宇文恺拉着她坐下,像慈父一般体贴周到地嘘寒问暖。天水碧色长裙缠绕着桌脚,绿光熠熠掩映着银丝勾勒的兰花裙角。

云黛淡眉疏目,精致光滑的脸颊像一朵空谷幽兰,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隐约的光华。

仔细一看,这眉眼间浮现的淡薄清雅之气,烟雨清华弥弥,拂烟依稀间却又有几分故人之色。

"母亲时常跟我提起,父亲任太子洗马时最与世叔交好,你们共同编纂的《东宫典记》风靡一时,成为士大夫追捧的典型。后来,太子被废,先帝下令流放陆家子孙之时,由于父亲去世多年,母亲已带着我辗转流离至巴蜀之地,县官无法登机造册,因此躲过了一劫。过了几年历经了多年贫病交加的磨难,母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去世了。后来宫中遴选宫女,云黛寄居的人家心疼自己女儿,便让云黛入宫顶替。真是机缘巧合,宫掖典内竟又将我分配到了东宫,成为了当时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内廷女官。"

云黛面色平静娓娓道来,年少时的多舛磨砺寥寥几句话便囊括其中,可这其中的辛酸痛楚却是外人难以触及体会的。

宇文恺叹道:"陆爽兄一生光明磊落,谁知身后竟累及子女。对了,记得你还有一个哥哥,他现在怎么样?"

云黛眸光一黯,"我也不知道,逃难的时候走散了,母亲临终前还牵挂着他,这些年皇后娘娘也派出了不少人寻找,可还是音讯全无。"

当日东宫厮磨依稀可见,如今故人寥落,竟也是这般凄凉光景。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陆爽若是在天有灵怕也是不得瞑目了吧。

宇文恺心中抑郁,望着亭亭玉立的云黛别有一番凄凉之感。

突然,他又觉得不对,眼前灵光一闪,有些不可置信,"你的身世,皇后娘娘知道?"

"世叔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对云黛恩同再造,我最是不能对她有所欺瞒。况且如今云黛孑身一人,仅有的亲人也杳无音信,还怕什么株连?"

她嘴唇轻泯,清和平静的眼底难掩落寞萧索之意。

宇文恺叹道:"想来真是命运弄人,还记得当初你刚降生时生得是眉清目秀格外招人喜欢,云昭钏见了十分喜爱,便将自己的姓氏嵌进你的名字里。这些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夕阳余晖投射,为苍松翠柏满布的庭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天边霞光万道,红日落山。

宇文恺送她至门口,细细嘱咐道:"那件事情我就听你的了,宫中不比外面你要多加小心。至于你哥哥法言我也会派人寻找,凡事要放宽心,有事就来找我,只管把这当成自己的家。"

云黛微笑阖首。转身之际却撞上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手扶住几欲倾倒的纤细身躯,两相对视的一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这是杨司空的公子,杨玄感将军。"

古铜色的皮肤上剑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睛透出坚毅,线条粗犷而浓重,却没有半分粗俗,倒多了几分贵胄出身的坚毅与神圣不可侵犯。

云黛微微俯身,行宫礼。礼毕便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中车辇,架马的御僮扬鞭策马,夕阳映衬下的官道上扬起一片烟尘。

宇文恺轻轻拍拍立在原地发呆的杨玄感,"是司空大人有事吗?"

恍然回过神的杨玄感依旧遥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着芒无踪影的街道,"是,还是进去谈吧。"

凝晖苑前枇杷树一阵摇曳,散落一地绿叶。几个内侍慌张地围在树周围,焦急忐忑地向上张望。

我躲在茂密繁盛的绿叶间,努力地远眺,渴望看到宫苑外面的世界。

九重宫阙,无数亭台楼阁,翠羽朱殿,其中芬芳艳丽的牡丹和乳白雅致的蔷薇交相辉映,点缀其间迷城般繁琐。

还差一点点,红瓦朱墙下外面的世界已经喷薄欲出,我似乎闻到了新鲜清凉的气息,似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场景。

我的身体像一只鸟轻盈翩翩,栖息在繁密的树丛间轻轻踮起脚尖,

那堵红墙慢慢变低,我年幼的心在雀跃中洋溢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那一瞬间似乎周围的风都在为我欢呼。

身下内侍们的惊呼声突然停滞,周围的空气静谧的可怕。裹挟着清新愉悦的春风我跌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短短一瞬间我甚至还未来得及恐惧。

昭哥哥儒雅的脸铁青,嘴唇紧抿像是惊魂未定。

"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让公主爬那么高。"

内侍早已颤抖着跪了一地,低眉顺眼地等待着雷霆万钧的降临。

我将脸埋在昭哥哥温暖的颈项间,感受其中那种谓之男性气息的踏实可靠。饶有兴致地听着他训斥内侍,享受着作为妹妹贪婪寻求庇护和宠爱的特权。

"奴婢们知错,太子殿下饶命。"

我明显感觉昭哥哥的身体一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云黛纤细娇柔的身形跪在最前面。原本明亮愉悦的心情顿时一黯,我躲在昭哥哥的怀里撒娇道:"哥哥,不要理他们,我们进屋。"

他叹了一口气,不理会跪了一地的内侍径直抱着我进屋。我爬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那抹娇美身影,露出了胜利的得意的笑容。

昭哥哥将我放到椅子上,自己坐在另一边,板起脸训斥道:"德馨,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呢,你知道刚才可把哥哥吓坏了。"

很少见到昭哥哥这么严肃生气的样子,我吓得低下头,低声说:"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一边突然安静下来,久久没有回音。我偷偷地抬头瞥去,却见昭哥哥深深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一些悲怆难觅的情绪。

"你是宫里的孩子……"他身上依旧有着如诗人般愁抑忧郁的气质,帝国多愁善感的储君有着学者般小风愁月的浪漫,一袭浅蓝长袍掩盖了该有的王者霸气。

我爬上桌子搂住昭哥哥的脖子,突然有些委屈,鼻子酸酸的,清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勉强地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好吧,让云黛收拾收拾东西,你到我那里住几天。听说你最近迷上了弹琴,舅舅的次子萧笙正住在我的府上,你还没见过吧,他琴弹得可好了,改天让他教教你。"

从凝晖苑出来,那些内侍依旧跪着。

"算了,这次就不追究你们了。但下不为例。"

杨昭衣袂清扬翩翩而去,留下全都松了一口气的内侍们。

云黛留恋地凝视着逐渐远去的俊逸背影,眼中竟渗出了点点晶莹水珠。

如果我早注意到那天昭哥哥红肿的双眼,消瘦的脸型,以及充满忧愁的眼睛,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是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却无法书写而只能见证我最爱的哥哥成为我们家族第一个为权力而殉葬的悲剧。

侍女们将我的行装收拾好,逐个抬出去,足足有十个大箱子。一旁的云黛和母亲还在思索着有什么遗漏的。

最后终于确定都带上了,母亲微笑着问我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扬声说:"我想要一把古琴。"

母亲的笑容顿时僵滞,她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我从未见过母亲那样的表情,那种带着恐惧的神色似乎怕什么人将我夺走一样。

我疑惑地看着母亲,而云黛的话在这个时候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公主是不是去向皇帝陛下辞行?"

马车已经通过应天门进入宫城紫薇城。应天门正对乾阳殿,左右分别是武安殿和文成殿,乾阳殿正北是大兴殿,虽不是主殿,用材度料却奢华得多。我下了马车,带着云黛一等侍女顺着云阶拾阶而上越过乾阳殿来到大兴殿。

此时父皇正与工部尚书宇文恺,楚国公杨素,纳言杨达商讨开辟通济渠的有关事宜,案桌摆放着散落的地图竹简,期间一个微型的明黄龙舟模型赫然而立,船籍烁辉闪耀细看竟是镀金嵌玉。

父亲一身皂色蟒龙麒麟长袖宽袍,深蓝鲷鳞靴,腰间青玉带束着蓝田豹纹龙佩。整个人看上去高贵倜傥,英武逼人。

他见我来了,微微一笑道:"德馨来了,快看看父皇的龙舟。"宇文恺等人虽没见过我,但观其装束和皇帝的话知道定是一位公主,便微微躬身给我让出一条道。

我的身高只刚刚达到案桌的底面,父亲便将她抱起,眼眸微眯笑意浓浓地看着桌上的龙舟模型。龙舟虽小近前看来却是别有洞天。精雕细刻间窗棱分明,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萤光烁烁,薄如蝉翼的窗纸上纹着珍禽异兽,彩缎为帘,滚圆通透的珍珠为坠饰。

我只被这华丽耀花了眼睛,出神地听着父皇豪情万丈地解说。

这龙舟更分为四重,上重为正殿,内殿,东西朝堂,其装潢纹饰与大兴殿类似。中二重有一百二十间房屋,皆是富丽堂皇,似月宫天庭,华美雄阔。下重房间众多,相挨紧密,却也是风帘绕柱,络幔垂纱,雍容大方,专供内侍居住。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俏皮地眨眨眼睛,"那父皇,这龙舟什么时候才能建好?"

闻言父亲收敛了笑意,目光渺远幽深,似有所思地说道:"等到通济渠建成,将谷水和洛水引进黄河,再将黄河引到板渚,通过板渚引进淮河。沟通南北河道,运输粮米无忧,百姓丰衣足食,大隋国富民强,朕的龙舟也就建好了。"

"等到那时候,德馨头发都白了!"我撅起小嘴气馁地抱怨道。

"哈……"父亲仰头大笑,捏捏白皙粉嫩的脸颊,宠溺地说道:"你这丫头,父皇都不嫌老,你才多大?"转而神色又严肃起来,郑重地说:"不过,也不会太久的。一年之内建成东都,两年之内沟通运河,朕的安邦大业不远矣。"

听闻杨广的豪言壮语,宇文恺和杨达交换了眼色,看来他们原本拟定的计划又要做修订。而杨素则深沉地看着眼前的天子。他与他朝夕相处,看惯他对待子女,上至太子,下至皇子公主,自是没有一个能达到这位无疆公主的恩宠。

天子明黄色的玉佩穗子晃晃悠悠,我激灵一动差点忘记了正事。

"父皇,德馨能到昭哥哥那里住几天吗?"

杨广眉宇微蹙,舒展的唇角又紧抿起来,而身后站着的杨素,宇文恺他们也是一脸的尴尬。我以为父亲没有听到,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父亲,我能去哥哥那里住几天吗?"

杨广依旧犹豫不决,而这时杨素持玉笏上前道:"陛下,西苑几处庭院尚欠整修,近日难免需要大兴土木,公主在苑中恐怕多有不便。既然公主与太子兄妹情深,不如就让她到东宫去住几日。"

闻言,父亲倒扬声大笑,他舒然道:"既然爱卿如此说了,倒是朕不近人情了。"

初建成的大兴殿里燃起了清雅宜人的百合香,淡袭芬芳幽惑陌陌,阴谋的味道似百转千回隐匿其间。我的第一次出宫竟成了一场骇世阴谋的起点。

马车欢快地载着我驶向宫门,空气似乎都是愉悦的。温暖柔和的风迎面扑来,笼罩着年轻的新京。我喜欢洛邑,像一个灵秀婉转的女子乘舟涉水而来,孕育着泉水般的温柔。愁颜娇容肆虐着万种风情,像是女子飞泻的缎带,闪烁着如瀑般充满魅惑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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