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到了,东宫里显然忙碌起来,进出的陌生面孔也多起来。
柳度从容有度地指挥着东宫内侍将朝臣祝贺的礼物搬进储藏室。
东宫护卫押着蓬头垢面的刘虞跪倒跟前,之间刘虞的头捣蒜般的乱磕,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小得知错了,大总管饶命呀。"
柳度见他,厉声道:"亏你还敢喊饶命。这也就是你命好,要是在别的府邸上当差胆敢偷盗御赐之物,任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杀得。"
刘虞道:"是是是,多亏大总管宅心仁厚,小得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柳度嗤道:"得了,要谢就谢殿下宅心仁厚,要不是他看你家里有双亲要侍奉,早把你撵出去了。行了,起来吧。这个拿着,走吧。"
刘虞瞥了一眼柳度手里的几两银子,连忙又跪下哭道:"不是说不撵小得吗?怎么又要让我拿工钱走人。"
柳度好笑地看着他,"谁说要撵你出去。这不是端午节了嘛。太子殿下有令,所有家里有父母双亲的人都可以分到几两银子,放几天假回家尽孝道,这是你的份子,快起来拿着吧,哭啼啼的,亏你还是个男人。"
刘虞破涕为笑,捧着那几两银子,朝着杨昭的寝殿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嘟囔着,"下次再偷东西,就让我烂手烂脚。"
一个内侍飞快地跑进来禀报,"楚公,封大人,杨将军以及一甘文武朝臣前来向太子祝贺。"
"开门迎贵客。"柳度整理衣襟,薄雾未散,署气初罩大地,东宫迎来了热闹繁盛的一天。
我到东宫已经三天了,府里所有的人对我都是恭恭敬敬,照顾周到,而昭哥哥似乎总是很忙。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云黛陪伴着我在后院散步。杨花柳絮翩飞,白色绒毛随风乱舞,灵巧地窜进衣袖,领口里。
我穿了一件粉色芙蓉纱裙,披着白色挽纱,长发散落在身后,说不尽的轻松飘逸。
昭哥哥的宫殿似乎都弥漫着他的气息,绵绵细雨润物于无声,默默浇灌着东宫这片我心中唯一的净土。
这场细雨来的毫无征兆,云黛拉着我躲进凉亭里,丝丝碎碎的玉珠像是断了线的水晶结成巨大的雨雾充斥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雨水顺着庭檐流下来,精细薄弱的花叶随着风雨瑟瑟抖动。
精致的凉亭里一把同样精巧的古琴赫然摆放其中。
浅色桐木古琴纹络间有着沧桑风韵,蚕丝的琴弦被手指磨得晶亮,利刃般锋芒毕露。我颤颤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琴弦,像是在抚摸一个华丽迷幻的梦境。
"公主要弹琴吗?"
温柔低哑的嗓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从我身后传来,转身之际他已经坐到了古琴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琴谱。
恍惚有一瞬间我以为是昭哥哥,若不是他比昭哥哥矮一头的个子和稚气未脱的眉眼。
可他有着和昭哥哥一样的温柔,一样的优雅,连抚琴的姿势都如出一辙。长发翩翩,衣袂飘飘,如诗如雨的风度似乎与身后仙境般的雨雾杨林融为了一体。
我怔怔地点点头,云黛却在这时挡在我的身前,充满戒备地说:"萧公子,公主不弹琴。"
我不能发脾气,因为在这样一个充满温柔的世界里我所有的任性与跋扈似乎都被融化了。我轻轻拨开阻挡在我身前的身影,坚定地说:"我要弹琴。"
云黛满脸惊愕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紧接着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宿命般的了悟彻然。她投进气势磅礴的雨水,不顾我的呼喊,那般毅然决绝地离去,茫茫雨雾间留下一个纤细模糊的背影。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嘴角间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为什么不让你弹琴?"
"可能是……因为我不会弹。"
"嗤……"他笑了,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故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弹琴的。"
"那……你能教我吗?"
"不。"他停顿了一下,低头拨弄琴弦,然后严肃地说道:"音律是圣洁而富有灵性的,它包含了一些甚至连弹奏它的人都意识不到的情感。我不想去窥探别人的感情也不想随便将自己的感情暴露给别人,所以我不能教你。"
我歪头沉思,还是不能理解他说得意思。
在我沉思之际,他已经调好了琴。悠扬的音乐瞬间充斥着整个凉亭,低缠回荡。潇潇春雨成为了它的伴奏,飞絮粘住蝶翼,相互痴缠着留恋在柳烟丝纤纤的季节里。
我的灵魂跟随着轻盈缠绵的音乐飞去了一个迷幻未知的世界,那里面有着世间穷其财富也难以企及的美丽,烟雨如梦,蔷薇零落。渐渐如梦初霁,雾色慢慢散去,周围的一切又清晰起来。
琴音消逝了,可琴魂还在,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虽然还有些单薄,明显没有创作完,但却是我听过的虽美的曲子,胜过任何一支华音伴奏的宫廷乐曲。
我向他如实说了我对于曲子的感受,他微微一笑,清澈水眸中也漾起了一丝被欣赏的愉悦。
他走到我跟前,俯身轻轻地拿开粘在我头发上的杨絮,动作轻盈而优雅。
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腰间,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佩戴着昭哥哥的芙蓉玉佩。
我一把将它扯下来,霸道蛮横地喊道:"它是我的了。"鼻子却有些酸楚,心里感到很委屈。我清晰地记得在长安的时候,无论我要什么都可以满足我的昭哥哥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惟独不肯将这块玉佩送给我,还非常认真地说,要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心爱的人,难道德馨不是你心爱的人吗?
我当时这样问,他将我抱在怀里,笑着说:"早晚有一天德馨会遇见一个令你牵肠挂肚的男人,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爱人,和哥哥是不同的。到那个时候,德馨一定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哥哥会祝福你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昭哥哥清秀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怆无奈,他素身挺立遥望着天空中飞驰而过的鸟儿,眼神迷蒙。
想到这里,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气度的他竟然生气了,眼中掠过一丝称之为凶狠的目光,他夺过玉佩,恶狠狠地说:"还给我。"
我看着他和云黛一样决绝的背影,心里难过而委屈。一片树叶随风在空中打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后缓缓飘落,宽阔的大地上它像是被遗弃的一枚树叶,孤寂地等待着凋零。
委屈的泪水终于喷破而出,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昭哥哥,他是不会不要我的。
杨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似乎没有听到外面喧嚣的争吵声。
"陛下离开长安日久,只怕多有不妥。"
"长安乃龙兴之地,祖宗基业根嗣,怎能说废弃就废弃。"
"洛阳久经战乱,几次焚毁,只怕是个不吉之地。如此大兴土木,不是在走亡国之路吗?"
…………
"好了,都别说了。"杨昭呵斥道,手中的茶盏举起又放下,辗转不定的动作昭示了内心的犹疑。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逆天而行,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众位老臣一听到大逆不道这个词,立即缄默。他们心中多少都有些胆颤,关系其中的不只是身家性命,还有比生命还重的名誉气节。
杨玄感毕竟年轻气盛,他一挥袖道:"太子承袭于天,理应为万民谋福祉,这才是顺应天意。如今助纣为虐,不仅愧对开辟杨家万年基业的文帝,更是对不起苍生万民的厚望。"
"是呀,是呀。"老臣们皆随声附和。
杨昭上前一步,对着泰然自若的杨素深深一揖道,"不知师傅有何高见?"
杨素依然镇定自若,闭目养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你病了。"
而我就在这个时候破门而入,哽咽着说道:"昭哥哥,你在哪儿,德馨想你了。"
我的突然来到竟令一向镇定的昭哥哥慌乱起来,他低声吼道:"你来干什么,赶快回去!"
我委屈地站在那里,低声说:"我只是想你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他们交换了一下神色,一个东宫卫士将我拦腰抱起,我惊恐地看着昭哥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昭拦住东宫卫士,惶然解释道:"各位臣工,她只是个孩子。"
封德懿上前慷慨陈词:"可在臣的眼里,他不只是个孩子,还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将她没有限制地留在身边,就好比埋下了一个随时都可能致命的隐患。反之,她也可以成为一把锋利的武器,一把可以令陛下投鼠忌器的利刃。"
"是呀,太子殿下您的手里不止有自己的生命,还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护卫东宫的人的身家性命。"
我的心随着昭哥哥慢慢垂落的双手而沉入海底,那种窒息的感觉紧紧缠绕着我,似乎要将我吞没。我不停地说服自己,那不是昭哥哥的本意,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他。
他清冷的目光,决绝的神色,以及义无反顾的悲壮,都十分陌生,完全不是记忆中永远温柔和善的昭哥哥。
在被冷落幽禁的日子里,除了云黛的陪伴,就只有那似有若无却愈见伤感的音律相随。
云黛担忧地看了精神恍惚的我一眼,隔着窗户对着门外的护卫说:"公主好像生病了,你们去请个郎中。"
她一直守在窗前,直到听到护卫离去的脚步声才重新回到床榻边。
一杯温热的水杯强行灌进我的嘴里,引起了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股暖流渐渐下移,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云黛的手同样凉澈,眉宇间除了悲伤还有浓重的绝望,她像一尊高贵的女神悲悯地缕过我的发丝,将颤抖的我拥入怀中。
嘎吱……门被推开了。崭新的被子和热汤被送进来,护卫低首回道:"太子殿下有令,务必要照顾好公主,但不准接触任何外人。"说完扬长而去,那扇檀木门地关闭似乎预示着什么的终结。云黛冷冷地看着那些被子和热汤,不知什么时候泪水顺着两颊缓缓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