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哥哥还是来看我了。
那天下午,云黛不在,甚至我觉得整个东宫都没有人般的安静。
一别往昔苍白的面色如今的昭哥哥脸上干脆一丝血色都没有,只有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昭示着生命的残存。
他冰冷的双手覆盖上我的手,我惊恐地挣脱向后移动。
"妹妹,不肯原谅哥哥吗?"
我蜷缩在墙角,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浑身瑟瑟发抖。
杨昭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德馨,你知道吗?就在你锦衣玉食之时,无数的挖河工食不果腹。就在你沉醉的享受温泉之时,无数的人他们终日泡在水里,知道腿上生了蛆也不敢出来,因为一旦出来就意味着要丧命。当经过艰苦卓绝的劳动,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又要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一根木棒,木头顺着河流向下流,在哪里停滞不前,修筑那段运河的河工就要集体被砍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些悲惨卓绝的现象,你能理解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难以想象他说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他突然笑了,笑得绝望而灿烂,凄厉的笑声回荡着空旷的东宫里,化为黑夜的蚕食。
"你怎么会懂?你还这么小。"
他又重新坐下,像从前一样将我拥入怀中,低声诉语,似夜莺悲鸣讲着一个绽放在黑夜里注定了结局的故事。
"从前呀,有一只鸟它被关在笼子里,喝着世上最美的美酒,享受着世上人人倾羡的殊荣,却只能透过铁网看着外面的天空,即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飞不出去。突然有一天,它被放进了一个大一些的笼子,鸟儿很高兴,看着宽阔了一些的天空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蒙昧以求的自由。于是它整理羽毛摩拳擦掌向着向往已久的天空用尽全力飞去,结果可想而知……"
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化作血泪滴在深蓝色的锦被上,层层晕染,开出了一朵朵美艳绝伦的花朵。
我慌乱地捂住他的嘴角,渴望阻挡住血液的奔流以及生命的流逝。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灿烂地笑着,有着即将解脱的豁然。
"它被撞死了……灵魂飞入了天堂,德馨,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多么希望你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
感受到了生命气息的微弱,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我的哥哥,曾经是那么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是人人称赞的贤明储君,是承欢父母膝前的孝子,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把他夺走。
大兴殿里,婉转悠扬的《碣石调幽兰》浅浅徘徊,品尝美酒佳肴的君臣似乎闻到了兰花的馥郁芬芳。大殿中央的歌女身着锈红霓裳羽衣,周围身着雪纱长裙的舞姬舞姿婆娑,摇曳生姿。柔软的身段如浮云浪蕊般翻滚,白色汪洋间一朵艳丽的花独绽,在层层叠叠的袖纱中若隐若现。
杨广似乎有点醉了,眼神逐渐迷离,手臂微微摇晃,青铜酿鼎中溢出滴滴美酒。
看着高坐明堂的君王,白须髯髯的宇文述露出了微妙莫测的笑容。他轻轻摇晃着扇羽,以胜利者的姿态扫过对面从容雅静的杨素。
恢弘庙堂之中灯光烁烁,将很多人的表情隐藏在暗影之中。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杨广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令已经昏昏欲醉的朝臣为之一振。
虞世基叹道:"好诗,真是好诗。诗中意境正如空远流华的洛阳离宫,月色漫天容纳我大隋王朝千秋盛业。王畿宇内陛下威名必将流传千古,与尧舜比肩。"
众臣听闻立刻跟随虞世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广微眯双眸,笑道:"还是裴爱卿会说话。"
朝贺的朝臣还没有来得及归座,一身缟素的的东宫护卫匆匆来报,苍凉哀恸的声音立即溢满了刚刚还歌舞升平的殿内。
"启禀陛下,太子……太子薨逝了。"
殿内静得出奇,太子薨逝的消息像是滚滚闷雷击中所有始料未及的人。
杨玄感冷笑着将一杯酒倒入口中,烈日骄阳般灼热的目光紧紧锁住高高在上的君主,嘴角间溢出邪气不羁的笑容。
杨广举杯的手微微停顿,脸上的表情也僵直了,甚至还未来得及收起淡淡的笑容。片刻,他朝着弹琴的歌女喝道,"谁让你停得,接着弹!"
洛阳月色清幽,如一把荆棘的种子散漫了大地,在黑暗里生根露出幽秘的微笑。
昭哥哥身体的温度正在慢慢流失,直到完全僵硬冰凉。我第一次感受生命的脆弱与无助,心里就像是溢满了水,湿漉漉地靠在几欲倾倒的身体上,眼神空洞而无助地盯着敞开的门。
夜色幽静的太子宫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像是一座枯井正在慢慢消耗着仅有的温度。
我轻意地挣脱开他的怀抱,冲入父亲的怀里。他没有带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地出现在东宫里,夜晚的寒风吹动他明黄的龙袍如云般翩飞。他坚毅英挺的身体那样冰冷,我躲在他的怀里,哭着说,"昭哥哥死了,德馨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半蹲下身子,与我平视,坚定地说:"谁说得,等到了德馨长大得那一天就可以再看见昭儿了。"
我胡乱摸干脸上的泪珠,凝视着父亲怔怔地问:"真得吗?"
"当然是真得,父亲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个充满忧伤的夜晚,我在父亲的怀抱里看着满天星空,斑斓璀璨,他说有一颗是昭哥哥。夜深了,父亲的眼角如星空般闪亮,我知道,他哭了。
坊间流传关于昭哥哥的死有很多版本,他的死始终是隋宫里的一桩谜案。过了一个月,司空,楚国公杨素也去世了。很多人无可避免地将他们两个的死联系在一起,却始终猜不透着其中的真相。
我曾经一度很自责,若不是那天我的突然出现令他们惊慌失措,仓促间起兵谋反也许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我无法想象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昭哥哥带领东宫卫士闯入皇宫时父皇是怎样的心情,还有无数阴谋交错纵横下究竟是为谁牟利。云黛说是杨素不满父皇封宇文述为左卫大将军,郭衍为左武卫大将军,于仲文为右卫大将军,将兵权悉数交给了昔日东宫心腹幕僚,而只给了行伍出身的他一个文职,便煽动太子谋反。
还有人说,太子心怀天下,不忍苍生为修运河而客死异乡,所以不惜兵谏使皇帝返回长安,停止修建运河。
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层层叠叠的帷幕掩映下,隋宫深深几许我将永远难觅昭哥哥那孱弱颀长的身影,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法阻挡生命的逝去。在所有的悲剧中我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年幼不足以理解死亡的概念,我怀着对于长大的憧憬等待着与昭哥哥的重逢。
摸着佩戴于胸前的那块芙蓉玉佩,这是我从昭哥哥的身上解下来的。从冰凉丝滑的触感中仔细感受着昭哥哥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如果说昭哥哥的死是父皇那追求完美的苛责所早造成的,那么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可以瞑目了。除了楚国公杨素莫名地染病身亡,封德懿,杨玄感以及我那天在东宫里看到的密谋叛乱的一甘朝臣都没有受到牵连。
父亲无法容忍更不愿意承认他所器重的朝臣的背叛,即使有所察觉这其中定然有人里应外合,他也没有深究。这是作为帝王的权谋艺术,可我更愿意相信是一个父亲对逝去的儿子的补偿和忏悔。
以后的日子里父皇也许会为自己的举动而后悔,因为所谓的漏网之鱼不仅是昭哥哥忠实的臣子,更是他忠诚的朋友,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实施复仇,并为大隋王朝带来了灭顶之灾。
禁卫军对照着文簿将名字一个个划去,所有东宫里的人都被带出去。父皇旨意上的陪葬实际上是另一种方式的株连,被隐匿的谋反却该付出同等的代价。
云黛拉着我站在回廊的尽头,看着昔日繁盛的东宫如秋风落叶一般秋凉萧索。
一袭白衣在推搡间裙裾上沾染了斑驳的灰尘,他用瘦弱的身躯护卫着那把精致雕刻的琴,倔强地始终高昂着头颅。
我动容地望着那熟悉的眉目和绝尘的气质,有一瞬间的恍惚。
琴谱从他的衣袖间滑落,他要去捡却被禁卫们强行押走了。风吹动琴卷的扉页,行书行云流水般一蹴而就--长相思。
风送柳絮欲碎,似浮萍沉沉浮浮,百转千回。绵长的枝条像是无尽缠绵的相似,在微风涤荡中倾诉着前世的哀愁。
我挣脱云黛的手,穿过长廊,指着萧笙对前来肃清东宫的亲卫校尉高德儒说:"他是昭哥哥送给我的音律老师,我要把他带回宫。"
高德儒面有难色,唯唯诺诺道:"这……此事事关重大,臣也做不了主,公主还是向陛下请旨后再来提人吧。"
说话间我瞥下早已目瞪口呆的高德儒径直将萧笙身上的铁链揭去,说:"我自会跟父皇说,这个人我现在就带走了。"
杨广看着地图上被标注出来的两颗摇摇相对的红星,东西两京似两颗明珠镶嵌在大隋寥廓的版图上。巍峨峻耸的邙山挺立,涧水与洛水蜿蜒曲折交汇于山脚下,两座郁郁葱葱的大山好像一座天然门户,通过地图他依旧能感受到伊阙的磅礴之气。
歘流不息的洛水注定要为这座城市的崛起而浸染悲壮的热血。
历史可怕地相似,不断地重演着悲剧轮回。二百多年前,锐意改革的孝文帝力排众议迁都洛阳,不惜诛杀反对迁都聚众谋反的太子元恂。二百多年后,年轻的帝王再一次面对着同样的境地。历史,始终是需要高贵的血液来祭奠。
他将匕首狠狠插入地图之中,不论作为帝王还是父亲,他都要营造一座令天下为之震惊臣服的京都,开创一条旷古烁今的运河,容纳整个王朝的繁荣与富强。
这不仅源自他追求完美的秉性,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付出了几乎难以承受的惨痛代价。
我慢慢地走在萧索冷清东宫里,破旧的丝絮疯狂地飞舞着,在荒芜的土地上凄厉地诉说着曾经不可一世的繁华。
幽窗阑干外寂静无声,风送护花铃儿摇响着断肠声,凄凉别后零落的花蕊残红孤倚在冰凉的石阶上,留下遍地愁痕。
柳絮翩飞的细碎声音夹杂着窸窸窣窣被故意遮掩的声音传来。
我搬开水缸上的盖子,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娇小的身躯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单薄的衣纱泛着丝丝凉意。
我拉着清嘉柔软如丝缎的双手慢慢踱进文成殿里。
云黛身着素白衣裙拦住了我的去路,轻声道:"公主,娘娘睡了。"经过这件事情云黛似乎比以前更瘦了,白皙的脸上有着病态的苍白。素白的绢花在她的鬓间摇曳着,犹如一朵即将盛开的洁白睡莲。
我轻轻拽住云黛的衣角,指着清嘉说:"云黛姐姐,我能将她留在身边吗?"
云黛仔细打量清嘉后问我她的来历,我如实地做了回答。当我说到她的父母都被父皇下旨为太子陪葬时,她淡然的目光闪现出丝丝怜悯,注视着这个瘦小娇弱的小姑娘。
她将清嘉拉到身边,慢慢捋顺她鬓前的乱发,柔声道:"跟在公主的身边要懂规矩。别人要是问起你的身世,就说是宫里老宫娥的远方外甥,家里太穷没办法就托人送进宫里。"
清嘉乖巧地点点头。
云黛转身半蹲着与我平视,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微笑着回视她,"我是德馨呀。"
云黛轻笑着摇摇头,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沁入皮肤如泉水般清凉。
"不,你先是大隋的公主,然后才是你自己。"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却并不看我,而是站起来拉着我迈下石阶,站在恢弘雄丽的文成殿前。
"你可以住在用民脂民膏建造的漂亮宫殿里,享受着锦衣玉食,就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像为了要填饱肚子农夫必须辛勤耕种,渔父必须勤劳打渔。一个人如果不能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么她很快就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我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着她问:"那什么是我的职责?"
"做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谨守法度,严守宫规,维护公主该有的风范。"
"什么是公主该有的风范?"我继续问道。
云黛看着我认真地说:"公主的风范在不同的时间,不同地点是不同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又是长大,好像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我长大,父皇,云黛。可是昭哥哥却不愿意让我长大,我迷惑地仰视着云黛,明亮的阳光直射而来,光辉璀璨。
不知何时清嘉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她轻轻握住我的手。在雄壮辽阔的宫殿前,我们两个的身影显得如尘埃般渺小。
明媚鲜艳的夏季在一次次沉痛中过去了,每个人在晦暗阴沉中似乎等待了很久才迎来了萧索。我庆幸秋天的到来,它可以将一切阴沉低荡解释成理所应当,也可以将我们呆滞空洞的眼神埋藏在更为沉静的背景里。
离宫里,天蓝地远,清泉茂林。果树松柏,水潭鱼池。
铺天盖地的黄色消逝在宫人们麻利的清扫中,扫尽了最后一份残存的颜色。
凝晖苑的花园里,蔷薇枝头早已光秃秃的了,萧笙依旧守候在那株枯枝身边,弹奏着他愈加流畅的乐曲。
我和暕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感受着悲凉季节里充满怀念的深情。
经过这件事情,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我抬头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希望绵长悱恻的乐曲可以带着我们的思念通往昭哥哥所在的天堂。生命的往逝带不走灵魂的牵挂与痴缠,这里有他情笃的亲人,他牵挂的子民,所以我相信昭哥哥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默默地为他所牵挂的一切而祈祷守护。
一曲完毕,萧笙依旧望着古琴发呆。自从昭哥哥死后他一直沉默寡言,排斥周围所有人的关心,只是一个人封闭在这小小的蔷薇苑里,以他独特的方式缅怀逝去的昭。
昭哥哥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亚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萧笙是舅舅的庶子,从小到大受尽了善妒的舅母的虐待,昭实在看不下去便奏请父皇让他到东宫伴读。
东宫里时常管弦齐奏,鼓乐铿锵,袅袅乐音一直持续到深夜。昭与他来说已经不只是一个就他脱离苦海的表兄,而是心弦想通的知音。
他心中的落寞只有昭懂得,而昭的仁慈也只有他来欣赏。
我再一次抚摸着那把精雕细刻的琴,说:"其实上一次你说错了。音律不仅可以蕴藏感情,还可以寄托哀思;感情不是封闭的,它可以分享思念和对逝去的人的祝福。"
他抬起头看我,明净的脸上镌刻着几乎与昭哥哥如出一辙的纹络,我开始相信某种生命的延续,冥冥中自由注定的缘分。他将我拉到琴前,耐心地一遍遍教我弹那首《长相思》。
我和暕与萧笙共同仰望无垠的天空,南飞的大雁展翅翱翔,扇动着翅膀向着温暖的乐园奔去。
古老的都城,洛阳在鲜血的洗礼中慢慢夯实。这座美丽得充满诗意的城市见证了年幼的我经历悲欢离合的阵痛。我最心爱的哥哥将他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这是因为洛阳的兴建而引发的波折。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之轮在充满血腥与悲痛的序幕中缓缓驶向远方,而一切从开始就注定要与这座城市休戚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