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繁华的洛阳街市在其犄角旮旯竟有这样一处隐蔽少人的地方,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看着我的李世民,转身推开布满沧桑印痕的木门。
室内青铜赭松宝鼎中青烟袅袅如云,烟雾缭绕间我依稀看见一面泛着蓝色流光的铜镜。
"公主,好久不见了。这镜子好看吗?"
身后声音伴随着暝色绯雾传来,我回过头,试探着低语,"清远……?"
他已非往日在文成殿里博冠羽服,一袭蓝色便衣看不出与常人有何异处。只见他含笑着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动作流畅熟稔,似乎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不错,正是在下。陛下厌恶占卜先生,道士,巫医,便辟道术里供其居住,派人监督。因此我只能在此等候公主。"
语气风轻云淡,像是在说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我在案桌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微微一笑,手中的羽扇缓慢而均匀地摇摆着,"若说几年前公主的命盘尚有回旋,而时至今日既然您已经站在了这里,一切便已注定。"
"什么命盘?"我双手支桌,直视着他问道。
"真是奇特呀。"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千年不遇,离奇多舛,巧合玄妙,真是一个妙字。似福非福,似祸非祸,缘起缘灭。前世今生纠缠不清,当真是一对冤家。"
我微微蹙眉,意图理清他说得话,却发现如同乱麻缠绕毫无章法。
"公主别想了,唯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知道我说得意思,想是想不出来的。您命中显贵,三龙相汇,皆是君临天下。沉浮幻灭与江山皇座难逃牵连,一世荣华却是难登极致鼎峰。"
迷蒙的烟雾逐渐浓郁,我渐渐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听那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公主,看看忘镜吧,它本就是你的东西,那里面有你的前世今生,有你百思难解的梦境……"
华月如同流水般倾泻,澄澈无瑕,为幽静的夜蒙上了一层华美迷幻的神彩。
通过悬窗涌入,如同禁锢了三生三世的恋情。如此磅礴如此疯狂地席卷而入,带着前世的依恋不舍,今生的痴缠追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跌落人间。
我深吸了一口气,随镜中人经历了千年沉浮,花开花落,仿佛置身其中,当真有岁月流逝。
"原来这便是我们的开始与结局。"胸腔中涌出无限复杂的情感,带着些不甘,不舍,却还是有一份欣慰,超然。
"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这忘镜现在还不能给你,而你出了这道门刚才看到的一切都会被忘却。这些事情你还是要去经历,品尝一番沉浮,方能度过劫数,返归正途。"
迷离中我竟不知觉地迈出了步子,神思恍惚间,听到了宛若从天外游云中传来的飘渺空灵的话音。
"莲幕陨落,三星微启,轮回之石嵌入皇冠,命盘操纵着权杖运转,命运之旅已经开启,请公主耐心等待……"
我怔怔地迈着步子,仿佛一个离魂穿梭于来往如川流的人群中。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命中显贵,三龙相汇"。穿过货摊,卖洛神画的小贩已经不知所踪,那里空荡荡得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人。
华灯渐远,灯火阑珊处,却不见了李世民的踪迹。
"你给朕跪下!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开仓,平日里都是朕把你惯坏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温顺地跪下。承华苑里灯火通明,一如宇文静头上金光灿灿的珠钗鬟饰,钗光鬓影间流曳着妩媚华贵。
她娇声道:"陛下息怒,公主年纪还小只是一时糊涂。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她还小?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远离父母,独自到晋阳上任镇守一方了。况且朕看她主意大着呢。"父皇腮前的胡须一颤一颤得,上下起伏的胸腔里孕育着雷霆万钧,百般怒火。
而此刻我唯有低眉顺眼,任其发泄。
舅舅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李建成手中的证据足以证明偷运粮草与突厥通商,逼反灾民的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而我现在总算想明白杨玄感为什么要让我去找宇文士及,此事既然牵扯到他的兄帝,他铁定是心中有数的。杨玄感赌得不过是宇文士及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以及忧国忧民的胸怀罢了。
谁曾想到,半路竟冒出个李渊为萧禹求情,把河东李家也牵扯进来。李建成在河东拥兵三万,断然不会看自己的父亲蒙冤入狱而坐视不理。宇文智及还幸灾乐祸,其实是为自己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
现在只能暗自祈祷李建成和长孙无忌派得人能尽快将账册和令狐达带到洛阳,面呈父皇,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看他宇文化及还如何抵赖。
我侧眸看了看和我一样跪在地上的宇文智及,他正担心地看着我。见我回视,他唇角微勾仿佛在跟我说"没事,不要担心。"
我忙将视线收回来,心底五味陈杂,先前的喜悦竟瞬间消散了。臂袖间的绿缎子礼盒的重量此时也明显起来,仿佛有意无意地在提醒着我什么。
不知父皇是骂累了,还是被我心不在焉的状态给气到了,只见他坐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身边的宇文镜轻轻摇着掐花银丝团扇,他微眯着眼,轻声叹气。
"看来你母后说得对,女大不中留呀。"
父皇说这话时,眼中竟闪过一片阴郁。仿佛我的做法牵动了什么令他难堪的回忆,看着其中明灭不定的失望,我的心沉沉地下坠。
宇文镜娇娆妩媚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娇声道,"陛下,您别生气呀。公主她……"
"够了,你闭嘴。我和父皇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不知是因为她那种高高在上怜悯的神情还是和父皇之间过份的亲密,我对这个外面人争相夸赞的静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感,甚至于是厌恶。一想到她送给禅师的那份礼物,分明是想与母后一较长短。既然包藏野心又何必惺惺作态。照她的表现好像我和父皇之间没有了她的调停便无法愈合了似得。
啪……沉钝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周围静谧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脸颊上火辣辣得,而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他竟为了那个女人打我!
而他同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更加难以相信刚才那一巴掌是他打得。
泪水如碎裂的珠子就这样不争气地掉下来,我霍然起身夺门而出。在门口将迎面而来的阿离撞翻,背后传来他惊虑的星言半语。
"干爹这是怎么了,公主的脸……"
夏日的夜里就像是宫廷中千篇一律的脸,没有半分脾气,只是沉闷地令人窒息。太监们拿着竹竿,挑着宫灯驱赶着桑榆树上聒噪不安的蝉,却引来更为尖锐激烈的叫声。
花丛中流萤点点,星火萦绕。如同漫天璀璨的星辰,我仰起头,任由泪水滑落,内心的彷徨无助与委屈铺天盖地地袭来,一同化作泪水蜿蜒而下。
"德馨,你怎么了?"
杨侑一身白色亵衣,长发披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手轻轻摸过我肿胀的侧脸,脸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看到他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父皇今天晚上在西苑为禅师举办满月酒宴,可能是天色已黑,他便自然而然地留宿在这里。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勉强地笑笑,甚至于脸上还挂着泪珠。谁知竟传来他毫无温度的声音,"疼得话,要哭就哭,要闹就闹,别强颜欢笑了。"
"你个小鬼……"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哽咽起来。我微微抽泣着,如同悲伤成河。
他极温柔地拦过我的腰,仿佛是在抚摸一件易破碎的珍宝。我们身高相仿,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暖暖地在我的颈间辗转,碾揉轻舔,弄得我痒酥酥得。
他冰凉的小手甚至哄孩子似得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拍着,我透过他浓密的黑发仰视漫天斑斓的繁星,月光黯淡,而他旁边的一颗不知名的星星却异常明亮,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突然觉得好似一种宿命的牵引,昭哥哥听到了我无助地祷告,正在天上无声地看着我,默默地给我安慰与勇气。
杨侑透过薄薄的亵衣传来的冰凉触感将沉浸在冥想中的我唤醒,我仓惶地抓住他的手,有着与夏季格格不入的温度。
"一定是刚一醒就跑出来了,虽然是夏天可却是最容易着凉得。"我责备道,还是心疼地摸摸他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热。
谁知竟换来了他鄙夷的神色,"阿离火急火燎地跑到延光苑,说是到处都找不到你。云黛不让惊动母后,暗自发动全苑的人找你。你要是够懂事,就不该让这么多人担心。"
我沉默地低下头,竟被一个孩子说的羞愧。脸颊突然刺痛,是杨侑将手轻轻地放到上面,听到我低声地呼痛,他连忙将手伸回来,"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