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令踉跄着后退几步,瘦小的身躯蹒跚着向库房跑。
宇文智及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低声说:"陛下那边……?"
我转身对着甲胄披身,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扬声道:"你们都去帮忙!皇上那边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看着井然有序地发粮放粮,死气沉沉的洛口仓外又恢复了生气,我却觉得满满的疲惫,既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在不经意间将从前的一些看法彻底颠覆。我仰视天边的盛阳,彩霞环绕,璀璨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这煌煌天日下究竟还有多少不不为人知的阴暗在泥潭深陷的沼泽里默默腐烂。
不知不觉我竟一个人来到了洛水旁,夏日里涟漪涟涟,掀起一片粼粼波光。如同撒上了一片刺目的星芒,伴随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倒映出我略微有些憔悴的面容。
"你怎么来了?"
我对着水面上俊秀的倒影,疲惫地问道。
身后一阵沉默过后,他幽幽开口,"其实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世民来洛阳一路所见所闻远比这个严重得多。通济渠上的河工每天累死者十之四五,鲜血都染红了河水。因为尸体被水浸泡多日,周围便瘟疫横行,运河四周的村子几乎都没有人烟了。"
"既然这么严重,那地方官为何不上报。只会说一些歌功颂德的话来混淆视听。"
"谁敢呀?这不家父才说了一句实话就被关进牢里了。"
我闭上眼睛,心沉沉地下坠,只剩下叹息在心底空旷地回荡。似乎已经看到了河边血流成河的惨像,他们像是慢慢蠕动的虫,一点点蚕食着大隋的秀丽江山。
"公主,你没事吧?"背后的声音大了些,是李世民向前迈了几步。但我们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
夏季湿热的风吹来,裹挟着空气中浓郁馥氲的花香,杨柳依依映在洛水中。身后的繁华古都渐渐褪去了充满霸气的色彩,清灵柔婉如泉,愁颜娇骨似花,宛若水墨。
我摇摇头,却觉眼前一晃,似是天旋地转,周围一切依稀模糊。
"公主……"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肩胛已被一双有力温热的手握住。背后空空荡荡,我们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
淡紫的长袖曳地翩翩,似细雨乍翻香阁絮暖,远处小山屏色渐远,雨后妆薄铅华浅。飞燕点荷穿柳,在河面上舔点而出涟漪圈圈晕染。
满心的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我微微后倾,将重量全部加在那双扶住我的手上。他始终保持着距离,却强硬用力,坚若磐石不移,默默地支撑住我的身体。
而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所有的烦恼都暂时被淡忘,又是阔别已久的宁静。
远山如黛,苍影似画。
"世民……"男子硬朗的声音传来,我们同时转身,见两个男子骑马而来,为首的男子青色便服,眉宇间与李世民有几分相似。
"大哥。"身后的李世民惊喜叫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我们面前一声嘶鸣,戛然止步。为首的男子淡然地扫过我,然后含笑的目光满目宠溺地停留在李世民的脸上。
"可算找到你了,他们都说你去了洛口仓,我到了那里又有人跟我说看见你往洛水去了。"
李世民收敛了笑意,剑眉微蹙,俊秀的脸上淡淡愁悒流转,"大哥,父亲他……。"
青衣男子一摆手,瞬间缄默无言。他和身后的男子目光紧锁住握在我肩胛上的手,特别是身后的男子越过青衣男子目光怪异地扫过李世民,然后犀利的视线紧锁住我,满怀探究防备。
即使他面不改色,我依旧能感受到这其中的浓重敌意。我站在那里,无畏地与他对视,不知觉间陷入了一场针锋相对却又各自缄默无言的对峙。
李世民意识到了情境的尴尬古怪,忙放下手,清了清喉咙,说:"大哥,这是无疆公主。公主,这是我的大哥李建成和我的内兄长孙无忌。"
李建成缓缓地俯身,沉稳地跪拜。而长孙无忌依旧站在那里,目光锐利,似乎要从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隐秘。
"平身吧。"
李建成有着和李世民一样的剑眉,一样的英武,只是脸上的纹络更加成熟,而举止间也更加稳重。他怔怔地看着我,目光中闪过疑惑和思索,低头沉吟了一会,猛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在……"猛然间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戛然止口。
我淡眸为挑,他似凝似思的视线落在我的眼里,不禁一阵恍惚,"什么?"
他沉稳的眸光中似有一丝无措,怔怔地低下头,声音低沉虚无,"没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如冷香萦绕着微沾晨露的花朵。
天边云彩伊然,初霁后的霞虹光圈淡淡蒙下来,透过枝柳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斓的斑驳。
李建成眼底的恍惚朦胧渐渐随风消散,瞬间又恢复了澄明睿智的神采。他拉过李世民低声道:"我和无忌路过永丰仓的时候抓了一个人,他的供言于父亲之案可能有所转机。"
"什么?"
"关于与突厥人秘密交易,粮食是从他手中经手的,而且……"
我一把拽开李世民,冷眸凝视着他严肃地问:"你有证据吗?"
还未等李建成开口,他身后的长孙无忌道:"有,永丰仓令令狐达手上有一本账本,不过不在我们身上。"
此时李世民微微侧身,注视着李建成的身后微笑道:"大哥,看来你们这一路并不顺利。"恬淡的面容上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李家兄弟同是飘逸清华,悠然的笑容满是自信不将一切敌手放在眼中。
"让二弟见笑了,不过河东至洛阳路途遥远,若是没有他们,我们也怪闷得。"
眉梢微挑,长孙无忌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细雨扶栏,莫桑花灯,暮色四垂间洛阳风晚背月。华灯初上,喧嚣四起,穿梭于街巷柳市的人烟逐渐浓鹊。月色如华似银,一片琼华照亮寰宇。
慢慢走在穿梭的人群里,心情似翩飞的风筝,注入了汩汩溪流,不知觉间轻松了不少。洛阳的夜市格外热闹,各色花灯挂在树枝上,照亮货摊上琳琅满目的物品。
人群间,有欢呼雀跃奔跑着的孩子,有如胶似漆含情脉脉的情人,有步履蹒跚慈眉善目的老人。各色的声音在夜色的掩映下和谐地融汇在一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夜色的隐藏下,才能让所有的不和谐暂时遁形。
古老繁华的东都,各番部使者云集洛阳,百戏相迎。店铺内设帷幕,珍稀货物满堂,彩绸绕树,蓝眼魅惑的胡姬在水榭歌台上妖娆起舞,身姿婀娜,媚眼如丝。
这样一个充满诱惑欲望的人间天堂里,很容易让人迷失其间。我微微瞥眼,余光瞄了身边的李世民一眼,见他目光端正,心里微微晃动的弦儿又缓缓平静下来。
几个天竺商人边走边议论,"奇怪,城外难民如涌各个食不果腹,为什么城里吃饭却不要钱呢?"
"这些绕树的丝绸为什么不拿去给那些衣不蔽体的人做衣服?"
"你说为何大隋这么富有,百姓却如此贫困?"
我眸光微沉,刚刚好些的心情又有些沉重,脚下的步伐也不禁加快了。
"公主……。"李世民喊住我,清秀的眉宇间似有些为难,"天色不早了,我送您回宫吧。"
我疏眉一挑,回眸微笑道:"要回去你回去吧,我再玩一会儿。"随手拿起一幅丹青细赏,笔墨淡素,勾勒精细,笔触细腻瑞泽,一个涉水兰舟的白衣女子在一片烟波浩渺中若隐若现。
卖画的小贩忙不迭地推荐他的物品,"姑娘,买幅画吧。洛神图才十文钱,你瞧瞧画得多精细。"
"公……别动,我看看。"李世民拿过那幅画将它放到我的脸旁,细细端详。
小贩惊喜地叫道:"霍,这画上的宓妃跟姑娘倒有几分相似,不,不是几分。"他一拍手,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务,"简直就是一摸一样。"
经他这么一喊,周围聚了不少人纷纷议论指点,原本鞍马冷落的货摊瞬间热闹起来。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难不成是洛神下凡了。这可真是奇事!"
"公子,快给你家娘子把画买回去吧。多有缘分。"
"是呀,真是好福气呀,姑娘多漂亮。"
…………
听着他们起哄,我心里没有一丝气愤,相反却有着淡淡的喜悦,不知觉间脸颊两旁火辣辣的。再看李世民,他也不似往日的飞扬神采,微微垂首,幽暗的灯烛光影摇曳下,看不清表情。
小贩嘴里连声嘀咕着,"奇了,真是奇了,世上竟有这等神人,料事如神呀。"
他拉过我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避开了人声交叠的闹区,悄声道:"清远大师,诺,就是那里。"他抬手指向一个偏僻的小店铺,悄然道:"他说今天肯定会有一个画中女子来这里,让我告诉你,到那里去找他。"
清远……我反复思忖这个名字,想不通我与他有何种交集。
"不行!"不知何时,李世民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后,断然拒绝,眼神扫过小贩,冷声道:"万一,他们心怀不轨呢。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小贩永远挂着圆滑笑容的平庸脸上竟浮现出严肃与虔诚的神色,"清远大师说只能姑娘一人去。"
李世民紧拽着我的衣袖,"走,我们别理他。"
"文成殿,姑娘可曾做过一个临游仙境,神女弹琴的梦?"
临走的脚步顿住,身边人群如流,华灯初上的洛阳依旧美轮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