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来薰阁大门上闩,提前打烊,伙计尽数遣退。韦珪郑重地点上了迎接贵客的七星锦宏灯,七个精雕细刻的青铜灯盏如火树银花般立于铁制虬干上。灯盏各具姿态又极为和谐,远远看去如同伸展婆娑舞姿的女子纤细的身形。
滴滴蜡油泣血般散发着鲜红触目的色泽顺着粗臂一样的蜡烛缓缓流下来,在上面留下了粘稠的泪痕。外面喧嚣四起,隔着一扇门里面却异常安静。红灯烛光摇曳中映出了众人严肃的神色。
“这就是账本。”李建成从怀中掏出了一册账簿,神色凝重,“我派得人冒死将它送到了我的手上。若非京兆尹……”他顿了顿,看了我和萧笙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样一册小小的账簿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灰暗蒙尘,可就是它不仅牵着诸多人的身家性命,更让许多人为了它而不惜一切的争夺。我嘴角微勾,恐怕左右意志并且为之争夺的不是这个账簿而是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之渊。正是利欲熏心才让人甘心沦为它的囚徒,为它奔波为它愁。正想着我的手已经不知觉地覆上了它,李建成麻利地将账簿拖回衣袖。
“公主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这账簿没什么好看得。”
宽厚的手上一个血红的牙印依稀可见,而清嘉脸上充满歉意和尴尬的表情追随而去。我垂眸浅笑,看来似乎错过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呃……大家都饿了吧,那就吃饭吧。”
李元吉一身褐地翻鸿金锦袍,绛红云锦束带,尚未冠发,倒是一身官宦贵族的打扮。他笑嘻嘻地开口正碰上李建成冷冽的眼神,讪讪地将伸出的筷子收了回来。
“你还饿?刚才不是跟宇文化及吃得挺高兴吗?”
李元吉挫败地垂下头,声若游丝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稚气未脱,言谈举止也不似两个兄长恪守礼节,沉稳有度。观其眉宇间却是像李世民得多一些。
刚才进门是清嘉偷偷地告诉我了。她贴纸笺的时候遇上了李建成和长孙无忌,他们风风火火赶回来薰阁的时候却又碰见了正和宇文化及高调把酒言欢的李元吉。看那架势,宇文化及似乎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在跟唐公李渊的四公子吃饭。最最可气的是李元吉足像一个纨绔乐在其中。
“后来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她粉颊微绯,丹唇轻泯低下了头,游兰似得气息微吐,“后来就把他救出来了呗,哎呀,公主你就别再问了。”
恓惶摇曳的背影上,暗绿陌枝清婉动人,乌黑浓密的长发轻垂,流转着如瀑般的光泽。不知何时,我们竟都已经长大了。
李世民清朗的笑声将出神的我拉回现实。他带着理解而体贴的微笑拍拍李元吉的肩膀,“大哥你就被怪他了。他年纪小,心眼还没长全乎呢。”
“就是,还是二哥……”李元吉后仰身体,感激地看着李世民。猛然脑弦一紧,察觉到不对,随手将手中的筷子扔向他,“你才心眼没长全乎呢。”
呵呵……
经他们这么一闹原本凝重严肃的气氛轻松了不少。虽没有开怀大笑,但大家紧蹙的眉宇都微微舒展,紧抿的嘴角也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萧笙收起微微摇晃于胸前的龙嬉朱雀翎羽扇,肃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尽快进宫面圣吧。”
我身体一僵,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扭缠到一切。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看起身离去的众人,仿佛身体有万顷重,怎么也无法鼓起勇气离开凳子。
肩胛上一热,清嘉温婉如莲的微笑泉水般清澈柔和,仿佛一把细腻的绒毛刷子轻柔地扫去我心底的阴霾。感受着一股暖流注入了我的体内,轻碾辗转地拂过面目可憎的伤痕。我握住她的手,回以微笑。
华灯初上的洛阳城内锦瑟熠熠,如同染上了珠晖鎏金的织锦,缓缓铺陈于眼前展示着皇都的雍容气派。摇曳的芙蓉树上已经挂起了水晶琉璃灯盏,红烛透过薄如蝉翼的莲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远远看去,如同在人海中洒下了一片火红的种子,流虹般点缀着街巷小陌鳞次栉比的街市。
穿梭于人群中,置身于欢声笑语弥漫的街市,人的心情也不由得雀跃起来。清嘉的手微微拂过绽放着蛊惑耀眼光芒的宫灯,笑道:“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看来结案后可以安心过节。”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应和,心绪杂乱总也提不起精神。是因为和父皇的矛盾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是接近真相,这种预感越是强烈。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东西被忽略了,到底是什么,茫然回首却又无从追寻。
端午节……端午节!我一个激灵,猛然抓住清嘉的胳膊,“今天是几号?”
因为我的过于用力,清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睁大了圆鼓鼓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些茫然地说:“四月二十五号,怎么了?”
“快跟我去刑部大牢!”原本走在我们前面的李家兄弟和萧笙恍然回头看我,对视片刻也只有跟着我奔跑。
我的祖父在建国之初定六部制度,沿用北齐制度,初定名为都官。主官为尚书,次官,父皇定位侍郎。刑部典刑律例,审理京畿地区待罪以上案件。
我懊恼地拍拍头,我怎么会忘记。阿离曾经跟我说过宇文述与幽州长史暂定四月二十五日开始审理舅舅一案。传说元弘嗣喜欢在夜间审理犯人,他认为在夜幕四落之时的夜晚,不掌灯,在弥漫着恐怖诡异气息的天牢犯人更容易产生畏惧之心,而他的刑罚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想到这里,我不禁汗毛直竖,如若亘古不化的巅雪般的阴冷森凉迅速从心窜遍了全身。我紧握住双手,舅舅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就是一辈子都对不起萧笙。
天牢前站着一对禁卫值守,金甲亮铠,执剑肃立。光亮的盔甲在幽暗的夜里散发着威严而不容谛视的威仪。我疾步而入,却被禁卫给拦下。
身后传来清嘉略带怒意的声音,“大胆!你们看清楚了,那是无疆公主!”
跨啦跨啦铠甲相碰撞的沉钝声音连同高呼的叩拜声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周围暖风嘶啸而过,如同怒吼着的修罗恶魔在阴暗的泥潭中隐秘地滋生。
天家之所纵使囹圄亦有一番蟠龙深邃的谧然肃穆。狭长的过道里铁柱支撑的巨大青铜盏里,疯狂的烈焰烧得噼里啪啦得响,将烙铁烫得火红。
两旁染满了斑驳锈迹的铁栅栏后是犯人凄厉地呼喊声,他们蓬头乱发已经不像是一个活人。从嗓间溢出的申吟哀求凄惨绝伦,无力地挥动着黝黑枯枝般的手指,那是地狱里乱舞的群魔。
萧笙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膊,“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不会有事得吗?”乌黑的头发窜出了发带在身后狂烈地飞舞着,映衬着苍白的脸颊更加阴寒。
“对不起,我忘了,这么多事情……”我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却感觉身体被猛然一推,丝毫无防地向后倾倒。冰凉的地板与胳膊猛烈的撞击,皮撕肉裂的刺痛袭来,我浅浅地抽气。抬头看去,萧笙已经跑出了几米远,飞舞的青色衣袂翩翩。
“公主……”李世民将我扶起来,抬起胳膊要查看我的伤势,我怔忪了片刻。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推开,抬腿向天牢深处跑去。
天牢内审讯之处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围了重重禁军,而典狱司从里至外跪了一地。
“我要玩这个,你们快来帮我。”
与肃穆阴森天牢极不相符的充满童稚雀跃的声音传出。我微微顿步,朝里张望,重重叠叠的紫服皆是躬身而立,霞鹤掩映下一个幼小的身影依稀可见。
萧笙和舅舅神色古怪地站在旁边。舅舅还穿着囚服,鬓发微乱。目光中包含紧张与不安,他微微伸出胳膊悬于半空中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越王,小心点,小心点。”
杨侗像一个浑圆丰满的小雌熊矫健地爬上铁藤缠绕的刑具上,将胖乎乎的小手放到夹棍间,甩掉灰色丝履把小脚放到铁板上固定住。忙完了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对着跪在地上早已经哆嗦成一团的元弘嗣催促道:“元大人,你快点呀。”
元弘嗣早已冷汗淋漓,跪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哎呦,越……越王您可千万别摔着,你要是有……有个三长两短,臣就是有一百条命也赔不起呀。”说完脱掉帽子,颤抖着用长袖拭汗。这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现在一副惊慌失措的可怜相。若是不知道他的事迹,恐怕还真得会生出恻隐之心。
杨侗不高兴地嘟嘟嘴,“你也太偏心了,刚才说要好好伺候箫大人,怎么换了我就不伺候了?”他虽年纪小,可自小长在皇室耳濡目染下,发起脾气倒也真是延续了天家的霸气。若不是那还有几分稚气的尖细嗓音和赌气似得话,还真有几分父皇的影子。
“好了,侗儿别闹了。还不赶快把越王弄下来。”我朝守护在一旁的禁卫喝道,越过刑具走到舅舅的面前,“您没事吧?”
“没事,多谢公主挂念。”
“那就走吧。”我径直朝外走,目不斜视。
元弘嗣爬到我身边,为难地看看萧禹,低声说:“公主这……犯人臣还没有审呢。”